游栗死在鄴城的時候,我就知道長年固守的希望在崩塌。而惠惠是沒有重心的羽毛,隨時能從我手中飛走。他倆一瞬間拋棄了我,留我一人在中丘輾轉迂迴的宮牆中面對未來。
那年秋天來得很晚,鄴城的城牆在陰鬱濕熱的空氣里沾滿了汗和血。太師不肯放過我,馮計死後的第二日,他就開始攻城。城門中央有一排火輪車,在太師形銷骨立的身影之下凝聚成一行赤色的雲。他帶軍長途跋涉而來,到了今日也是損兵折將。可一片悽愴的戰場上,他永遠是勝者。他身後那邊熾熱的火雲,把天幕染得烈艷,仿佛在對我宣誓,不把我生擒活捉,他永不罷休。
「單立,你出來!不要躲在老娘的裙子下畏畏縮縮,專使些不上檯面的陰謀詭計。」
「單立,妄我當年那樣善待你,這是你給我的回報?大家看看——看看中丘的太子是個什麼貨色,我們卻在為了他流血。」
每天清晨他就會扯著嗓門喊一遍,好像開戰的軍號,在城牆裡迴響,被冷冷彈回來後還有餘溫。
王琮被太師火攻射傷,他們兄弟二人先回平陽治傷。郭池一人疲於奔命,母親提拔了海豐統領大軍。我記得多年前,他也在洛水送我南行。那時他支著拐杖,蒼白的臉扭曲著,同我一樣委屈害怕。
「公子,平陽的大軍已到了。」
我回頭看他變得熠熠有神的雙眼,笑道:「你們的血都在沸騰,對嗎?」
這大概是中丘每個男子的渴望。當年他們被蠻夷之族打碎了不可一世的自尊心,如果無法了結這個過去,他們也無法正視自己的未來。
所以當城門大開,一決生死的時候,游栗回來了。
他接過我的頭盔,左瞧右看,又不肯回答這幾日到底去了哪裡。
當時太師帶領著威風喝喝的騎兵,三人一連,披胄揚刀。他保留這支騎兵,為了讓我們再次一敗塗地。
「單立,你要帶著身後的殘兵敗將再次丟人現眼嗎?」他騎著那匹倨傲的黑馬,不屑的神色覆蓋了整個戰場。
我突然明白,如果今天無法在這裡取勝,我也無顏再回到中丘。
「給我備馬。」
郭池奉了母親的旨意,不讓我出城。
「公子,你不必親自去。」
他見我扯過一副盔甲,正不知如何規勸,突然看見了游栗。
那刻我們都在城樓,城牆上全是斑駁的血漬。只有游栗的臉沒沾過這幾日的血污,在晨曦下很乾淨。
他接過我手中的頭盔,頭盔上有隻飛舞的麒麟,那是中丘的標記。
後來我夢中常能看見成千上百的麒麟從鄴城的城門中飛出。他們在太師的鐵騎下血跡斑斑,終於飛回到平陽,飛進那座屹立不倒的宮殿。那座端莊文雅的宮殿是中丘的影子。幼年時我就離開它,十來年中並不想念,可是如果要尋找未來的路,我只能同那些麒麟那樣,飛回到原點。
游栗醒來後就問,我們是否贏了。
我想起那堆被烈日烘烤著的屍體,就告訴他,太師退兵了。
他傷得不輕,右肩被利器割得很深。我從人肉堆中把他拖出來時,他的膀子幾乎是吊在身體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