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外頭兩個人的聲音都壓低了,分明是起了爭執,卻又聽不清楚了,沈沅只覺得女聲越來越朗脆,而男聲越來越低微,終於轎子又抬了起來,沈沅撩開一小塊窗簾一看,走在自己轎子前的,是一個頭梳雙鬟的侍女,而轎子後頭,則是一臉懊喪的阿維,盯著自己的轎子一會兒,便退著步子,很快飛奔著消失在王府的甬道里。
她在轎中,如魚在罾中,肉在砧上,給誰抓了去都是無法掙脫的命!顛簸了一會兒,轎簾打開了,清晨的光線正好照在臉上,刺得沈沅眼睛都睜不開,一個婆子探頭過來張了張,笑道:「是沈夫人吧?怎麼眼兒腫了?」片刻後,很貼心地擰了把熱手巾過來給她敷眼,又小心把她攙了下來,笑眯眯道:「王妃聽說中領軍的夫人過府敘話,自己居然不知道,直怨自己怠慢了,叫奴千萬給夫人多多賠不是呢!」
稱呼都變了樣,沈沅只覺得自己做夢一樣,兩條腿本就虛弱無力,此刻更是身不由己,被攙到了裡屋。
裡屋燒得暖得嫌熱,四面的窗戶都用厚厚的棉紙封著,比過冬還保暖。裡頭藥氣中帶著淡淡血腥氣,沈沅眨了一會兒酸脹的眼睛才想起來:這是因為王妃昨晚上剛剛生育!
王妃庾清嘉的聲音適時在薄紗屏風後響了起來:「雖然大家都是女人,畢竟血房骯髒不吉,不好意思請領軍夫人進來一坐,如此失禮,只好以後再給夫人賠禮了!」屏風後響起細細弱弱的嬰兒啼哭,庾清嘉輕聲曼語地哄著,隨後又用笑聲音對沈沅道:「生了個女兒,弄瓦罷了,無怪乎大王不喜。」
沈沅看不見她實則落寞的神色,心裡迷迷瞪瞪在想:縱使是女兒,也是自己的親孩子,怎麼會不喜?
庾清嘉透過半透明的屏風,看見亮處站著的沈沅,雖然怔怔的,倒也不顯得小家子氣,不覺有些鼻酸:她生孩子,丈夫全不在乎,以血房不吉為由,只在昨晚上看了一眼新得的小女兒,便又匆匆離去了。她叫心腹打聽,才知道沈沅入府的事情。
「說來好笑。」庾清嘉淡淡道,「生得那麼快,叫好多人大失所望。不過總歸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他不疼愛,我疼愛。沈夫人,大王無禮,我當妻子的臉上無光,只求你看在我昨日無知的份兒,體諒他和我。」她又若有若無地嘆息了一聲:「說來也好笑,生完孩子第二天,就要操心那麼多事的阿母,只怕也只有我一個。」
生得再快,痛苦並沒有減少,令人窒息的陣痛,下身撕裂的恐怖,渾身虛弱無力、直冒冷汗的病症,都不及生育完後,最需要的那個人不在身邊的傷感——多少人精心地服侍也不能彌補。但是庾清嘉沒有自怨自艾的機會,她只能自己堅強起來,處理一應事務。
她最後說:「送沈夫人出去吧。大王說起來,就說是我叫送的,他要找人打饑荒,只管找我。外頭誰若敢攔著,就給我打死——誰要氣得我一個產婦氣血失調,只怕也沒有命活著了。」
沈沅聽呆了,見送她來的那婆子又客客氣氣請自己離開,只覺得這兩天的一切都那麼詭異。她趕在最後問道:「王妃,我不明白。」
庾清嘉在屏風後頭輕輕笑著:「夫人,等明白過來,勸勸楊領軍,冤家宜解不宜結。大家掙到魚死網破,也不是好事兒。」
「我夫君他——」
庾清嘉冷冷淡淡說:「我乏了,送沈夫人出去吧。」小嬰兒的啼哭聲適時響起,王妃哄著嬰兒,唱著母親們都會唱的小兒歌,溫柔細緻極了。
沈沅從轎簾的縫隙中,看到自己被抬出王府角門,一路順著一條寬闊而無人的大道走得飛快,停卻停在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高牆之下,巍巍的朱紅色磚牆,往上只能看到青瓦的斗角,安靜得連鳥鳴都不聞。「這是哪裡?」她問。
腳步聲從她身後傳來,沈沅猛地一個回身,一個人,從東邊走過來,朝霞的紅光在他身後絢爛流麗,臉看不大清,他似乎踩著自己的影子而來,衣袂在寒冽的春風裡飄飛,步履卻沉穩得連富有節奏感,一塊塊青磚石在他腳下發出「橐橐」的聲響。他近到她眼前,緩緩伸出手。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