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只出現短短一幀。雖然短暫又模糊,但不得不承認,那確實是一張過目不忘的臉。
久久得不到回答,宋昭寧轉過視線,落到仍然坐在地上的母親。
她沒有猶豫,彎腰伸手握住她手臂,將人拉了起來。
雨依舊在下,絲毫沒有止歇的跡象。一束模糊月光斜斜地照過來,映出她清楚而冷靜的眉眼。
那段單薄冷淡的月光映著她玉色似的鼻骨和繃得稍緊的下頜,女人空空地咽了下喉嚨,她先是搖頭,搖著搖著,淚水洶洶而下。
宋昭寧側著頭,眸光偏了一下,「嘉嘉,去拿紙巾,順便拿兩套乾淨的工作服來。」
唐悅嘉應了一聲,轉頭就走。
腳步聲漸行漸遠,這一小片地重歸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女人不說話,男人則用力地盯著她,許久,他攥著自己妻子冰涼的手,出口的字仿佛帶著滾燙的火星:「你是誰?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我姓宋。」
她看著對方傷痕累累的眼睛,良久平靜道:「是這家醫院的負責人。之前的問題是我冒犯,不好意思。不管你們的女兒是不是從福利院領養,我都會為其免除所有醫藥費,後續的治療情況也由宜睦跟進,你們不必擔心。」
年輕父母對望一眼,彼此眼中混雜著難以置信、懷疑、驚懼、甚至還有一絲複雜的後怕。
女人看了眼緊閉的手術室,轉過頭,直勾勾地盯著宋昭寧,那真是困獸一樣的眼神。
宋昭寧恍惚地想起,她其實見過這樣的目光。
她見過的,不止一次。
「為什麼?」
因為哭了太久又過度缺水,她的聲音聽起來沙啞粗澀,眼底卻閃動著某種奇異的精光。
宋昭寧看著這對年輕父母。
其實也不算很年輕了,撥開被雨水淋濕的長髮,透過這一雙雙被生活磋磨到生無可戀的眼睛,能看得見他們比實際年齡要大了許多的、疲憊而蒼老的靈魂。
但就是這樣一張皮囊,又有著打碎牙齒和血吞的堅韌和勇氣。
只是養女而已。
有必要到這個份上嗎?
如果是別人在場,在私人醫院和一沓沓高昂的天價帳單,以及每一天都是四位數的住院費,面對一個養女,會怎麼選擇——
怎麼選擇?
她沒有逼問眼前的年輕父母,事實上,她的雙眼仿佛被某種失真的介質籠罩了,她看不見他們欣喜若狂又擔驚後怕的神色,也看不見醫院兩側白到反光的牆壁,甚至看不見把乾燥溫暖的衣服交到他們手上,轉過頭擔憂詢問的唐悅嘉。
她看見了被遺忘的過去。
那名渾身是血而傷痕累累的少年,他小心謹慎地避開爆炸後的殘留物,避開滿目瘡痍的高速公路和不知死活的人群,那輛黑色的SUV熊熊燃燒,他咬著牙,在撕開的衣服下擺迅速倒空一整瓶礦泉水,咬著牙纏上自己十指,然後去碰那扇猙獰扭曲的車門——
轟!!
爆炸接二連三,沒有死絕的兇手搖晃著站起身,手中的尖刀反射著滾燙的熱浪,自上而下地摜下來!
那瞬間他的反應已經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所能做到的極限。
側頭,後仰,靠近車門的後背迅速被滾滾熱焰燙到,他幾乎可以聞見某種肉類燒焦的味道。
他雙腿發勁,視死如歸地踹上男人腰腹,但那薄薄的一線刀刃仍然劈頭落下來,他只來得及抬手格擋,從左手腕骨劃到肘彎,鮮血淋漓地滴下來,迅速被高溫蒸發。
血腥惡毒的視線如毒蛇鎖定他,小孩知道自己可能逃不掉了,他死了不要緊,他是這個世界最無關緊要的存在,只要聞希有人能收養,有人能照顧他,他可以放心地去死,他可以——
在他身後,因為上萬噸重力撞得變形的車門,終於被裡面的人逼開了一條縫。
少女渾身是傷,渾身是血,她從沒有一刻這般狼狽,幾乎是雙手並用地爬出了車門,她的小腿已經被燒傷,裙擺幾乎和皮肉黏連在一起,她眼淚滾下一行,還沒落到下頜,便被熱浪蒸發。
好熱,好燙,好疼……
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顏色扭曲成瘋狂閃爍的光斑,她想閉眼,但閉不上了……
耳膜嗡嗡作響,鮮血沿著額頭破開的傷口,開閘似地奔涌而出,她以為唇角抿到的是自己的淚水,其實是血水。
那雙彈鋼琴的手指被燙開了皮,指甲翻綻,左手虎口橫插一枚閃著鋥光的玻璃,小指已然變形扭曲,她嗚咽著,脆弱單薄的咽喉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但沙啞的、模糊的、在最後一絲神智消散之前,是她詰問的聲音:
為什麼丟下我?
既然丟下我,為什麼又回頭來救我。
既然選擇了他,就該堅定地帶著他往下走——
「只是養女而已,有必要做到這份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