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覺察到那些或隱晦或呆愣的視線,一顆心像是被撐開的羊角宮燈一樣慢慢地膨脹起來。
這些老不死書呆子還有這麼看他的一天?!
他簡直大喜過望,等到太監的聲音一聽,大步向前跪下,「父皇,兒臣奏請父皇御鑒,裁定更絕吏部考成一法!」
乾順帝心底也有些茫然,垂珠下一雙狹長眼眸瞪大,不可置信地看著底下跪著的兒子。
他受過正統的帝王教育,又從政多年,聽完這份奏書的時候,就已經敏銳地意識到這新版考成法對整個國家治理的重大作用。
遠的不說,只要「立限責事,以事責人。 」這八個字砸實了,日後政令的頒布推廣、賦稅丁役諸事有何擔憂?
以官員的忙碌為代價,它實打實地提高了整個國家的辦事效率。
這般好的法子,真是他這糊塗兒子想出來的?!
乾順帝眼神一瞬間變了,他懷疑是蕭衍門下豢養的門客給他出的主意。
這般人才,屈居一個邑王府做什麼?!乾順帝心底直拍大腿,早早到朝堂上來發光發熱才是好的啊!
單從治國策略來看,這門客與他那六元及第的師弟有的一拼。
許是乾順帝沉默的時間太久了,蕭衍茫然地抬起頭,「……父皇?」
「咳,」乾順帝頓然回神,視線一掃御座之下,「關於邑王提出的這考成法,眾卿有何看法啊?」
次輔藺朝宗神色一歷,最先開口,「稟陛下,吏法乃官制之本,現行之法,雖不盡善,然已久行,一旦變革,恐生新弊。 」
楊敬城刷地大步上前,一鞠手裡的笏板,「改革之道,在於求變通,而非拘泥於古。古之考成法,雖有其妙,然時代不同,國情各異,豈可一成不變乎! 」
他朗聲開口,「藺尚書既知現行之法有弊,更應審時奪度,因勢利導,以期更好的法子,而不是在此恐患未知,斟酌停步。」
藺朝宗一張老臉直勾勾地看著他,眉眼間揚起一絲冷笑來。
藺吉安貪污受賄,以權謀私,眼下死期已定,在嚴查猛打之下,藺黨在吏部的觸手被折了大半。
但藺朝宗明白,這只是暫時的,只要他這個戶部尚書不倒,早晚有機會把吏部再慢慢奪到手裡。陛下想嚴查買賣官爵,可這事根本就查不盡!
說白了,通天路這麼多,誰不想走好走的那條呢?
但考成法改革之後就不一樣了,新的考成法責事於人賞恩也於人的制度大大提升了虛構政績的難度,這麼一來,就算底下官員想花錢,也沒法子花。
藺朝宗心底明白,這制度打通了底層那些干實事官吏上升的通道不假,站在輔臣的角度,他其實很贊同這法子。
若是早個幾十年在他還是青壯年的時候,說不定藺朝宗自己都會是他的堅定支持者。
但站在藺黨領頭人的角度,這法子萬不能行。
朝堂里的好位置就這麼多,底下的人升上來了,他們的人去哪?
更何況,有了為民辦事就能升職的路子,那些礙於他們權力,想要走捷徑依附過來的官吏就會散去。
大家都是受過正統儒家教育的,若不是世道艱難,誰不想「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
誰是真喜歡當個遺臭萬年的賊人了?
若說藺吉安的落敗是挖掉藺黨一塊肉,這新考成法就是要把他們骨頭一塊拔起。
理由被人否了,藺朝宗不動聲色地朝後一瞥,就有藺黨的官員大步走出來反駁,「稟陛下,此考成法過於嚴苛,恐吏不能堪其重,而流於表面,呈崩盤之態啊。」
只有你有人是不是?
楊敬城心底冷笑,很快又有官員站出來駁斥,「不堪其重?食君之祿為君辦事,各地官吏都是層層拔選出來的,哪能儘是無能之輩?」
「若是連這點活計都干不好,倒不如早早摘了官帽,免得愧對朝里放的銀糧!」
以藺朝宗和楊敬城為首,藺黨清流相爭,一時間兩方人馬你方唱罷我方登場。
總地看去,都察院、六科等受益的官員大多支持,但六部等等執行部門也不願意頭上多這麼把枷鎖,頻頻反對。
首輔錢鼎直麻木地站在最前頭,只覺得心底疲累無比。
他怎麼就不能好好退下去呢……這些事情,讓年輕的去爭就好,關他什麼事。
還有藺朝宗,錢鼎直瞥他兩眼,這人啊,就該服老,而不是在這倚老賣老。
真當陛下還是昔年吳下阿蒙啊。
乾順帝高坐上方,蕭衍跪在他腳邊,看著吵成一團的朝堂心底有些茫然,這法子,真的值得這麼多人吵成這樣???
這些大臣……當真是國之棟樑?他心底忍不住懷疑,怎麼他就沒看出這法子有這麼驚世駭俗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