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哎……」黃興和神情複雜,徐辭言假傳聖旨按律當斬,但他偏偏所做之事無一件是為己,贏得民心所向。
看著瘦削得皮包骨,渾身泛著壓抑不住血腥味的青年,黃興和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他這樣子,哪裡像是陝西布政使參的那樣,與民爭利奢靡無度了。
「殿下,臣以為這事還得多考慮考慮,」到底是故交,黃興和心一軟率先開口,「假傳聖旨確實是忤逆大罪,但徐無咎所求為民,又有萬民書作保,若是輕易處置了,恐傷民心啊。」
「首輔大人這話差已,」作為告御狀的當事人,黃耀文立馬就跳了出來,「錯了就是錯了,若是輕易繞過,以後是不是人人都可以把天家威嚴當做玩笑!」
「只需要打個為民好的主意,再買通幾個百姓寫份萬民書就可以自封為王了?!」
「布政使是說這萬民書上的近萬百姓都是徐無咎買通的了?」周宿輕笑著開口,「只聽說過屈打成招一二人的,倒還是第一次聽說逼迫滿城百姓的。」
「依布政使看,這徐無咎莫不是神仙在世,才會有這麼大的神通。」
「話也不是這麼個理,」監察御史字松鶴猶豫半天,還是站出來反駁。早年徐無咎敲登聞鼓的時候,還是他親自接待的人家,頗為交好。
眼下這人竟然也敢犯這般滅九族的大罪了,真是,哎!
字松鶴長嘆一口氣,「太子殿下,天子制定法令,就是要杜絕不法之惡果。今日徐無咎犯下這般大錯,雖是形勢所迫,卻也可見其不臣之心。」
「此子才華眾人皆知,若是不加以嚴懲,來日徐無咎若登上高位,豈不又是一江半朝藺本朝?」
「獎懲不當則朝堂不穩,朝堂不穩則天下難安啊。」
前殿裡吵成一片,話題中心的人物卻始終沒有抬過頭。
徐辭言心底明白,乾順帝昏迷不醒,在場這麼多人里只有一個人可以決定他的生死。
一國儲君,他親手教出來的孩子,太子蕭璟。
「好了!」蕭璟難得地冷下臉,沒給爭辯的朝臣們半點面子,「紫玉,請諸位大人出去。」
他視線落在徐辭言身上,聲音頓了頓,「徐侍郎留下來。」
「…………」
這是要保的意思了,黃興和大鬆一口氣,黃耀文則是滿臉的不可置信,但太子既已經發話,他們再多的想法也只能退出去。
前殿裡只剩下徐辭言蕭璟兩人。
「徐大人,」蕭璟神色複雜,半響繞過御案親手把他扶起來,「大人昔年教我保全自身才能保全別人,現下又何至於此。」
徐辭言虛弱地笑笑,面前的少年已經快和他一般高了,觀政、主事,數年磨礪下來,蕭璟喜怒不形於色,早已不見當年端本宮裡翻窗淋雨出逃的模樣。
「早年陛下罰東宮侍從杖三十,明知會觸怒陛下,您又為何雨夜翻窗爬牆跑到延慶宮去請娘娘相助呢?」
「…………」提起年少舊事,蕭璟抿抿唇,「因為禁書之事,他們是無辜的。」
「百姓也是無辜的。」
徐辭言長嘆一口氣,即使到今日,他回想起陵州城裡人間煉獄般的慘像依舊忍不住眼眶發酸。
「還在城外的時候,我駕馬路過一座村莊,村里已經沒有年輕人了,或是死在韃靼人手裡,或是死在逃難路上。」
「但是還有一個老人活著,是個老婦人,頭髮都掉光了,面頰也凹進去,」徐辭言淡淡地講,視線空蕩蕩地落在虛空里,「她沒了盼頭,把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翻出來穿了,靠在黃土壁上等死。」
「右開襟 、福祿壽喜紋,我走過去一看,那件大紅衣衫竟是件壽衣。」
「當時我扶著牆哇哇大吐,本以為這就是人間煉獄了,可等到了陵州城裡我才知道,還遠不止。」
蕭璟神色巨變,徐辭言看著他笑笑,「沒糧,百姓就要餓死,沒糧,軍隊就要戰敗,韃靼人闖進來,百姓還是一個死字。」
「只需要偽造一張聖旨,抄幾個泥豬癩狗的家,我就能改了這個結局。」
「殿下,你說我要怎麼做呢?」
「你別說了!」蕭璟猛地出聲打斷,青白的面孔繃得緊緊的,他扯著徐辭言往內殿走,「我不聽你解釋,你和我去見見父皇。」
「…………」
少年跑得太快,徐辭言跟著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走,直到見到了層層疊疊的金色帷幕,山一樣屹立在那,越過這些,在傷口的腐爛味里,便是緊閉著眼的乾順帝。
「陛下!」儘管早有預料,徐辭言依舊膝蓋一軟,重重地跪在地上,他抖著手去摸,幾次才感受到那微弱的氣息,如釋重負。
人還活著。
太醫令正靠著一旁的柱子小睡,為了防止走漏消息,他這些日子被徹底地軟禁在乾清宮後殿,哪都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