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能在許問涯身側侍奉這麼久,憑的便是一個察言觀色、點到即止,當即沒多問,應喏承辦去了。
***
翌日午後,許問涯過業康伯府拜訪,何大儒早早起了身,甚至晨間雷打不動的功課都沒傳授了,而是滿腦門子汗地枯坐在正堂里,好不容易捱到了貴人上門的消息,他當場吸了口氣,撐著拐杖、哆嗦著雙腳走去前廳迎人。
第29章 巧飾偽(二十九) 心動怦然而致。……
——什麼詞集, 這藻鑒公子,不會其實是來跟他算帳的吧?
當年許問涯生母死後被奪誥命身份的那回事,確實有何大儒摻了一腳。
何大儒站在守節的角度, 痛斥了一番許母生前的和離改嫁念頭, 覺得她死後不配擁有丈夫帶來的尊榮, 婦德有虧,命婦身份便不足以書寫在墓誌與經幡上, 原本便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倒不是有意針對, 當年對自己的兒媳,何大儒都是這麼做的, 他認為每一個婦道人家都該守節, 特別是代表朝廷恩榮、對女子群體起表率作用的內外命婦。
但……何大儒捏了把汗, 想起這些年朝堂上的風雲變幻,對於各方政敵,許問涯從來都是淡笑以對,可那些冒犯到臉上的,過後不知不覺就遭了貶斥、甚至是入土為安了, 偏偏事情還做得滴水不漏, 讓人纖毫蛛絲馬跡都找不著, 他還是那位清明如玉、一塵不染的藻鑒公子。
思及此,何大儒愈發在心頭燒起了三根高香, 懷揣著在四肢百骸里處處亂撞的忐忑之意,不住地思索許問涯今日的來意。
要是早知道當年那個失母小兒如今會成長成這副表面春風、暗藏雷霆的模樣,何大儒當時打死也不敢對他的亡母置喙半句!
極端緊張間走至前庭,待得反應過來,就見迎面一身姿修長、如松似竹的年輕公子踱步而來, 俊美無儔的面容上淺淺帶笑,聲線清潤地主動招呼道:「何公,別來無恙啊。」
何大儒不知這話裡頭有沒有藏了刀兵,或許是他心虛,思來想去都只覺得扎耳,長袖下拄拐的手哆嗦起來,半晌才斟酌著回道:「甚好,甚好!」
說話間偷眼暗自打量,卻見許問涯臂膀間當真攤開有一卷筆墨新鮮的詞集,倒不像欲蓋彌彰來找茬的搪塞用物,似乎還真是昨兒個雅集上弄到,後腳便來尋他請教了。
何大儒一時之間腦中經緯萬端,最後想出了一個縮頭烏龜的對策,那便是——敵不動我不動。
貿然提起當年之事,著實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何大儒只當許問涯是真真兒來探討詩詞歌賦的,比手將這尊佛延入了通往花廳的遊廊,正冥思苦索起個什麼不顯得刻意的話頭,卻忽聽許問涯狀似不經意地開腔道:「何公著實風雅,府上絲竹不絕,是哪位學生在吹奏麼?」
許問涯昨日得知那喬姓學子會吹笛,雅集結束之際得到了宮廷弦樂名手惜音娘子的垂青,邀請其同台傾情合奏,笛聲聽著勉強還不錯。
何大儒臉上滿是眉眼官司,耳畔嗡鳴只覺死期將至,遽然聽見許問涯的詢問,這才放開耳朵仔細諦聽,發覺這絲竹管弦之聲是打後院傳來的,想起緣由,趕忙解釋道:「府上一位庶出的愚女今日過生辰,自彈自奏,請了小姐妹托腔,許是自娛自樂聲響大了些,這才傳到前院來。」
許問涯若有所思點點頭。
何大儒鬧不明白他在想些
什麼,試探說:「愚女駑鈍,琴術淺陋,昨日惜音娘子仙樂動人在先,而今聽來很擾耳吧?我喚人讓她們動靜小點兒。」
言罷便要招手派遣僕從去承辦,許問涯卻顯得很是好脾氣地道:「生辰一年一回,若是戛然而止,倒顯得是某掃興了。某怕小姑娘們記恨,大儒萬莫當真吩咐下去。」
話趕話到這兒,何大儒順勢訕訕地轉移話題,他生怕待會兒的詞集裡暗暗藏了什麼以供許問涯發難的「孝」、「母親」的色彩,所以不敢就此同他開戰詩詞歌賦的談論,於是趕忙見風使舵地調轉話頭,提起了這許七郎那位於自己府上待嫁的未婚妻:「也是,說起來,江陵宋府的三姑娘此刻也在那兒湊趣兒呢,府上沒甚好玩,宋三姑娘鎮日跟著我二孫女兒做些女紅、讀寫詩詞,今個兒好不容易有些玩頭,別平白擾了她的興致,是我欠思慮了!」
不知是否是何大儒的錯覺,許問涯不再顯得漫不經心,仿佛側耳諦聽,待他言罷,許問涯莞爾,臉上似乎顯出零星赧然之意來,「勞煩何公收留,知道您好茶,今日我特地帶了福州的半岩來,咱們可以邊品茗,邊探究此本詞集。」
何大儒聽他言語間又拐回了詞集之上,心頭便是一咯噔,越發篤定其上一定有坑。他一心只想轉走許問涯的心思,見許問涯對未婚妻上心,於是乾脆自作主張,一鼓作氣地將許問涯帶到了可以得見生辰宴的地方。
許問涯對業康伯府的地界不熟,猝不及防被這油滑老翁帶了籠子,再抬眼,只見不遠處奇葩名卉掩映的地方裙裾來回、彩幔翩躚,還好因著生辰,場地被精心布置過,四處隔斷有垂帳、屏風等遮擋物,這才不至於令他冷不丁間撞見更多。
裡頭儘是閨閣小姐,未出閣的大有人在,這般偷窺之行著實很是不雅,許問涯當即凝眉欲要質問,餘光里卻不期然閃過一道熟悉麗影。
風一拂,鼻端香息縹緲,是宋三愛用的蘭草水,清雅耐聞。規避已然來不及了,視線轉得比念頭快,幾乎是下意識地,許問涯踅身看去,就見那一隅花擁草簇,姚黃、趙粉的百雨金團團盛開,仿佛浮動於蔓草間的道道霞彩,一道窈窕之影手持團扇,正以扇面追趕一隻翩飛的長尾蝴蝶,身姿與蝴蝶同樣翩躚輕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