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倘若十二郎獲悉那何家小姐身上的香囊技藝,同樣出現在了喬子惟的腰間,且排列組合別無二致,十二郎會專程去探究嗎?不會的,盲婚啞嫁權宜婚姻,沒有人會在乎。
他這般實在很是齷齪,今天這一趟更是來得荒唐,明明回京之後忙得腳不沾地,硬抽出空來糾結這些個,連帶著褻瀆了宋三。
雲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知道自己是屁股著火了,再不回去,明湘紅眉毛綠眼睛起來,可比何老太太還煩纏人些,於是復又提起了婚程一事。
許問涯的指節環在杯盞上,茶沫撇得乾淨,卻久不入口,良晌忽而開腔坦白道:「其實我心中有些不安,想來見你一面,所以才擅作主張地過府拜訪。」
雲湄聽得一頭霧水。
倘或是她本人,定是會因這一番莫名其妙的戲耍而掛火的,可她現下是江陵宋府那位溫柔小意的宋三小姐,只得及時澆熄心頭燃起的零星火苗,十分敬業地扮出溫軟的腔調,細聲說:「為何不安?可是近來公務繁冗,思慮太多?我聽說心氣虧損,便會時常有惴惴之感,問涯哥哥做的是千條萬端的活兒,雖然免不得連軸轉,但也要注意則個,畢竟身底子才是最要緊的。」
許問涯無言以對,在心中譏諷自己。
偏偏眼前的「宋浸情」還體諒地道:「問涯哥哥一日萬機,不論怎樣,我都不想成為你不安的根源,這樣倒顯得我不好相與了,平白拖累你。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麼?你且直言吧。」
「不,齡玉妹妹萬莫這般想,實在是我自己思慮過重,還無故令你困擾,抱歉。」少頃,許問涯霍地站起身來,神色不大對勁,勉強維持著平和的語調說,「今日實在叨擾妹妹了。」
這便是要離開的意思了,雲湄壓下疑惑,將人送到了隨牆門上,許問涯一句留步,她便轉而目送,在原地駐足片刻,那道挺括的身形漸次消失在視野中。
雲湄旋即轉身去尋何冬漣,恰巧一陣邪風起,她只覺背上的布料被浸得涼颼颼的,反手一摸,壓根不是風的問題,這才驚覺自己冷汗涔涔,連鬢角都隱約濕了一片,也不知方才那許七郎注意到沒有。
她冥思苦索,也沒分析出許問涯今日來這一遭的動機,揪不住動機所在,她便惶惑心虛,明明先前每次交鋒都拿捏得好好的,環心真珠都送了,轉過幾天,又倏然大變活人似的性子急轉,當真混宦海的就沒有好捉摸的,更別談專替天子鑒人的藻鑒公子,虧她還天真地覺著他好相與呢,還不是喜歡作弄人的滑頭一個。
短短一程子路,雲湄腦子裡轉過千百個念頭,最後連腿都軟了,想起那夜客船上的對視,又擼起手腕來,眼前閃回那許七郎為暗傷累累的這處肌膚上藥的畫面……他是發現了什麼端倪嗎?所以才提起婚程一事,有意卡住進度,暗示宋家識相些,天知地知,莫要得寸進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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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許問涯在長廊上腳步生風,心裡的念頭,卻與雲湄腦子裡轉過的那些血腥片段大相逕庭。
他對這種被牽動著的境況感到困惑,仿佛燈影戲裡的皮影人,一串珊瑚珠便能將他吊得奔來走去,實在是滑稽至極。
——這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第31章 巧飾偽(三十一) 羞赧
許問涯從小便是個極其自流的人, 少年時便被天子點入宦海沉浮磨礪,手段漸次硬起來,對於身邊的人事物也衍生出了操縱慾, 他斷不是甘願當皮影的人, 反而擅長窺探人心, 還有些統治強壓的癖好,以笑面將形形色色的人物控扼在鼓掌之間, 這分明是他與任何人打起交道來,都不會失利的獨門長伎才對。
是以, 對於這類見制於人的感受,許問涯的第一反應, 合該是排斥才對。可眼下……他只覺得新奇又愧疚。
思來想去, 還是認為該收斂些, 不然往後面對齡玉時,失了坦蕩,總有些心虛自嘲,還平白將她置疑褻瀆,鬧得她哀傷自省, 實非君子所為。
宋浸情是位澄澈善性的玉人, 不能被他蔓生的妄念所擾, 她出身高潔、明淨自主,並不是他能把持在掌心的線抽傀儡。
策馬回到府上, 許問涯見前庭之中僕從熙攘,合力將一口口包裹著紅綢的大木箱抬進抬出,堆山積海地放在一處,檐下的紅燈籠一隻只升起來,將素來冷清的居處點綴出一段紅艷的喜色。
全昶從角落的廊蕪下拐出來, 跟幾個婆子湊在一塊兒商榷事宜,手裡嘩啦啦翻著黃曆,嘟囔道:「嘖,昏禮那日怕是天兒不大好啊,畢竟交秋令了,冷起來了都。」扭頭囑咐婆子,「你去瞅瞅那喜服能再加一層嗎?」
許問涯重複了一遍:「哪日?」
「三日後啊大人!緊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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