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要命的插曲,便如此輕飄飄揭過。
席罷,雲湄隨許問涯拜別貴妃, 走出亭子,經風一吹,她才驚覺背后里衣緊貼,濕黏一片。
說對生母孺慕情深吧,倒也不是,很長一段時日裡,她恨天恨地,平等地怨怪所有人,是他們造就了她的顛沛,甚至連從雪地里救回她一命、爾後一直接濟她的姑母,也心生憤恨。直到十二歲那年,喬子惟和元狸同時找上她,帶來姑母的死訊、生母死時的慘狀,她的理智,才堪堪歸位。
她們都死在她被賣的那一年,人死魂消,鞭長莫及,所以才沒能伸出援手,救她於苦海。
雲湄承認自己是自私的,適才初初見到皇帝和貴妃,心裡的舊恨翻湧過後,更多的,其實是畏懼被識破的驚險,害怕他們認出自己來,從而毀了她好不容易得來的這一切。
她只想攢夠錢後回洞庭生活,順帶會會那個將她賣掉的罪魁禍首,但萬不敢恨上貴妃與皇帝。元狸的復仇計劃,她從不參與,甚至三令五申,教他不要牽扯上她。
有時候,她也會在元狸的炯炯注視里,感受到自己的罪過。可是活著的人總要找到最好的過活方式,若是能玉石俱焚,倒或可實施一番,可現狀只是血淋淋的以卵擊石,又有什麼意義。
她一時間心思沉重,常年偽飾在臉上的溫婉失了維持,盡數褪去,顯出蒼白的底色來。許問涯將她看了又看,覺察她情緒低落,左思右想,挽起袖子替她沾汗,倒是突兀驚著了雲湄,訝然道:「這是御賜之衣,郎君居然大咧咧地拿它拭汗?」
許問涯不以為意道:「那怎麼辦,身上也沒個帕子,我總不能拿娘子給我做的香囊來擦吧。」
雲湄說可以的,「總是消耗用物,比大逆不道地褻瀆天衣要好。」
許問涯堅持道:「不行啊,我覺得它比朝廷賜下的冠服珍貴多了,若是哪天清源居起火了,我肯定是要先救香囊的。」
他一番胡攪蠻纏,雲湄噗嗤一聲,險些忍不住笑。橫豎已經見過了貴人,也不必再管衣衫起不起褶皺、體不體面了,許問涯湊過去環住她的肩膀,順勢捏她的臉,提議道:「這京城,來都來了,我晚上帶娘子去下館子?」
雲湄左支右絀地躲避著他的毒手,間或嚴詞提醒說:「昌華門都沒出,後頭還有宮人看著呢!郎君仔細口舌,被人聽了去,要降罪的。」
雖是板著臉,如此這般地說道得謹慎無比,但被他這麼鬧了一通,那些深沉一掃而空,憋悶的心境,到底舒張了不少。
許問涯滿不在乎地掃了一眼後頭恭送的宮人,難得顯出貴公子的張狂勁兒,「我跟娘子恩愛,看誰敢亂說?」
宮人們非禮勿視地別開眼睛,臉上俱都帶著笑,對於這一雙恩愛的璧人,流露出掩飾不住的艷羨之色。
他們這廂羨煞旁人,說笑中路過興建中的章儀台,不遠處的空中樓閣上,一群皇裔王女們打著替萬貴妃監工的由頭,溜了學堂的號,在這兒暢飲作樂,其中便有幾個慣常帶頭壞事的熟人,便是永靖公主、何冬越,還有一位將將入京,預備代表羽州為萬貴妃慶祝整壽的弈王之女,李千音。
這樓閣構建得極高,底下過路的人仿佛蟻群,等閒壓根瞧不清。但永靖公主何許人也,她又發揮了眼尖的道行,忽然搡了李千音一把,怪聲怪氣地道:「唷!那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藻鑒公子嗎,還不快去!」
旁邊桃木桌上正在行酒令的烏合之眾聞聲,紛紛擱下杯盞和籌碼,一股腦地湊到闌干旁眺望,只惜看了又看,盡皆沒能瞧清底下人的面目,倒是隱約見著一雙身影常常重疊,顯出幾分難捨難分的勁頭來。
李千音少時沒隨父王就藩前,經常出入宮廷,身為王女,什麼春獵秋狄自然從不缺席,切身領略過永靖公主憑藉一雙鷹隼般的眼,在一眾悍勇郎子之間脫穎而出的風采,是以,她知曉公主一定沒有看錯,藻鑒公子是當真打底下經過。
可是……提起許問涯,李千音早便沒了曾經那股子躁動的痴迷,腦子裡倒是先想起了另一個人來,於是後怕地嘟囔說著:「姑姑把我害得這般慘,現下竟還讓我去找正主糾纏,我李千音成什麼人了?」
這話沒頭沒尾,但有那知情人聽罷,神神秘秘地笑了笑,說道:「啊,說起那個白翰林,我還從來沒見過男子哭成那樣呢。郡主貴不可言,他居然顯得被占了便宜似的,淚流滿面地緬懷清節……」
前陣子李千音宴後酒醉,永靖公主把她多盯了幾眼的、一個出身翰林的白姓小官兒給藥倒了,送進李千音的下榻之處,然後便——
李千音自來活得傲氣,若不是永靖公主有意攛掇,還點了迷香,她哪能幹出這般自降
身份、傷天害理的事情?當下深覺沒臉,將腦袋埋進手心,瓮聲瓮氣地道:「人家已經有妻室了,且看起來很登對,姑姑別再攛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