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願被淨身了!
宋浸情登時冷汗侵衣,在原地靜站良晌,得知始作俑者後,她霍然轉身,步至正堂,脫口便與宋大爺大吵一架——
「我們根本什麼都沒做過,爹爹這樣害他,這下女兒當真欠他一輩子了。爹爹可滿意了?」
這場爭吵以宋浸情挨了宋大爺一個毫不收力的掌摑而結束。
不過宋浸情鮮明地知道,欠阿願的,她下半輩子也還不清了。內疚、愧怍,使她終日惶惶不安,心神難寧。有了宋大爺這麼胡攪的一摻和,宋浸情根本無法跟那位久別的、長大以後便素未謀面的丈夫安心過日子,本本分分地維持兩家的通家之好。
根本沒有辦法。
她帶著一顆覆滿對於另一位男子的愧怍與歉疚的心嫁往今陽,遲早要生事。
不過這些腌臢的秘情,不好為外人道。
宋浸情對此緘口不言。
雲湄回視宋浸情那雙潔淨的眼睛,訝然於她給自己多添了財帛,原先只本著撈一筆就溜之大吉的心態,忽而便開始有些不忍了。雲湄憋了少頃,僅存的零星良心占據了上風,最終還是坦誠地朝宋浸情交代道:「他起疑了。」
宋浸情一愣,少頃,疲憊地展顏笑笑,只是道:「沒事。」說著,又垂頭摸了摸雲湄受傷的指骨,宋浸情此前在信中獲知雲湄艱難褪下玉結環與傳家鐲的事,大
感慚愧,眼下凝視著那些變形的脈絡與受苦受難的指骨,不由呢喃道,「傻姑娘,都是我欠你……」想起阿願,宋浸情眸光閃動,及時改口,「都是我欠你們的。」
沒有責怪,沒有驚訝,只是一句「沒事」。
雲湄聽了,自然大覺怪異,訝然之下抬眼打量,見宋浸情神色有異,頗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無謂情狀。
雲湄心生不妙,待還要開口,遠處的廊廡下卻倏而傳來清靈縹緲的鐘聲,預示著住持要講經了。二人再不好溫存下去,只得匆匆錯身,交換著走向未知。
宋浸情踏入寬綽莊嚴的大殿,雲湄則奔向夜色,倉促地走至山麓,由江陵那頭派來的車把式引領著登上了車廂。
山中四下闃靜,惟余瀌瀌的風雪。車轆行駛起來,發出咯吱的新雪碾壓之聲,轉瞬被肆虐的呼嘯風聲給淹沒。
除此之外,一切都靜極了。
靜到令人心慌。
雲湄起先還正襟危坐,待得馬車駛離了今陽,她凝滯的眼珠開始微微轉動,整個人忽而從莫大的失落與迷惘之中抽離出來,萬般脫力地倚靠在車壁上,任由雙目放空,盯著搖晃的窗簾。紛亂的雪片之影透過垂簾,於她瞳眸之中不住地流淌著,激不起一絲一毫的反應。
這是怎麼了?
雲湄反思。
終於到了這一天,她該高興才是啊。
雲湄思來想去,認為自己當下應該是突兀獲得了大片閒暇,而人驟然脫下假面與偽飾,反而變得有些不適應原本的自己。雲湄思忖,覺得自己得找點事情來做。
該高興、該高興……就從一個真切的笑顏開始。雲湄解開隨身包袱的系帶,側過身子,在包袱里認真地翻找著,卻良晌沒能尋出半片能夠映照出她容色的手持鏡。這半載,她甚至連這些貼身的小玩意兒俱都被許問涯承辦,眉黛香粉,妝鏡口脂,盡皆出自他手。這些本就不屬於她的東西,離開時,自然也不能夠帶走。
意識到這一點後,先前抽離不久的情緒復又鋪天蓋地地席捲回來,雲湄被兜頭淹沒,心中止不住地發起了空,愣愣地呆坐了好一會兒。可她不敢閒下來,閒下來就會胡思亂想。於是她身體前傾,往車簾外探出頭,突兀地問:「有鏡子嗎?」
接她回江陵的是何老太太派來的一對兒中年夫妻,兩人瞧上去裝扮本分,一副老實穩妥的樣子,不像會隨身攜帶梳妝用物。雲湄覺得自己真是怪極了,想一出是一出,當下將要致歉,卻見那熱心的婦人頂著正在驅馬的丈夫的詫異目光,不大好意思地從袖籠里掏出一隻鏡面不算光滑的鏡子,遞給雲湄道:「這個行嗎?趕集貨,怕是照不出——」
雲湄正心煩意亂,怎會計較,聞言利索接過,「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