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雲湄冷漠至極的筆跡猶在他餘光之中不住地連綿迤邐,一會兒閃回「安康從容」,一會兒又划過「各自歡喜」,這些字眼簡直如有實質,冷得結霜,又幻作尖銳的冰凌一般,生冷地刺痛人心,扎穿肺腑,教人一呼一吸之間都大感極致的折磨。
許問涯視野凝定,眼前甚至開始發黑,索性將雙目閉闔。
可是她輕飄飄的道歉、釋然、盼望各自安好的語調穿透信紙,仍舊在耳畔不住地迴蕩著。
……她憑什麼?
用幾句話來掩埋,打發他,打發這所有的令人歷歷在目、難以忘懷的一切?
這封回信最終被撕爛了。
揚絮紛紛,與樹梢墜下的秋葉一同落地,埋入了塵土裡,又被驚慌不定的婢子猶猶豫豫地掃進了簸箕中,最終在宋浸情的指點下擱入角落,婢子不敢倒掉,旁的粗使婆子、僕人亦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佯作眼瞎地匆匆走過,各司其職去了。
不出意料,在某個午夜夢回,殘破的信紙復又被人依著原樣拼湊了起來。
許問涯靜靜站在案邊,指尖遊走著划過破損的脈絡,目光在筆觸淡漠的字裡行間流轉著,心想。
雲湄,你憑什麼能夠這麼有恃無恐呢?
……
半個月後,承載著另一個男人滿腔幽怨的信,在雲湄當今丈夫的眼皮子底下被呈遞進來,大喇喇地放入了她的手中。
信上依舊是寥寥幾個字,隱含的分量卻足夠一石激起千層浪——
「豈無膏沐?」①
第84章 冠妻姓(四) 「雲兆玉」
這日小朝會畢, 拱宸殿內仍舊紫煙升騰,涎香裊裊,衣袂翩躚。位列內閣的三台八座齊聚一堂, 商討各地雜碎錢穀的減征, 同時提及修整魚鱗圖薄一事。
新朝初立, 為保國祚,這些白鬍子老頑固並沒有被大動, 各人積年為官,樹大根深, 多方利益牽扯之下,難免唾沫橫飛。
已成新帝的弈王端坐堂上, 耳朵被唇槍舌戰所填塞, 眉峰無奈地蹙緊。許問涯被賜座下首的第一個位置, 隔著珠簾,冷眼觀察堂中混戰。
皇帝對堂下的吵嘴頂槓放任自流,在珠簾後與許問涯說起小話來:「依許卿來看,該當如何?」
許問涯起身,持著笏板恭謹肅立, 說道:「空談無用, 不破不立, 總要先拿住一個出頭的椽子開涮,以儆效尤。」
皇帝凝目看了許問涯一眼, 洞徹一切的眸光掃過他瞼覆青影、疏於打扮的反常狀態,半晌,狀若隨意地從跟前的金絲楠木案几上翻翻撿撿,挑出一本奏本,扔給了許問涯。
——恰是喬子惟秘密上報中樞的, 有關洞庭本地官官勾結、搜刮民脂民膏的腐敗現象匯總。
許問涯垂目閱覽,凝立不動。
皇帝仔細觀察許問涯的神情變化,期間適時做出不大滿意的樣子,嘆氣道:「他已趕赴洞庭數月,卻只初步勘察出寥寥情報,至今仍未動刀。在朕看來,著實有些束手束腳了。」
許問涯涼笑,「沒用的東西。」
皇帝似乎耳聾了,訝然地「嗯?」了一聲。
許問涯這才醒過神,目光從奏本上調開,回視皇帝,找補地道:「臣的意思是……」
「朕還從未見過兆玉有這般尖銳失禮的時候。」
皇帝唇畔的笑意顯出看破一切紅塵事的明智,起身叫停了簾外的唇舌激戰,總管太監趕忙捏著嗓子颺聲道了句「散會」,滿堂嗡然一靜,只聽皇帝不容置喙地宣布:「朕已請託許卿主理此事。」
帝王的緙絲寬袖拂過許問涯身側時,只聽皇帝以過來人的口吻笑說:「年輕人嘛,莫留遺憾。」
皇帝身畔的大伴很快捧來除授書,其上任命受書人為岳州巡按御史,受官人一欄卻微妙地空在了那裡。
許問涯明白這是皇帝特特兒留給他自己來填的。
他提筆思忖,最終落下了三個字。
「雲兆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