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不對。
鞭子在她背後重重地落了下來。
穗歲清晰地聽見一旁圍觀的村民中有年紀輕些的發出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而年齡長些的此時還有閒心警示身旁之人,要以此為戒,冒犯仙人、心懷不敬合該是這樣的下場。仙使是他們的一切,他們不會允許任何人對他不誠,因為那關乎著所有人的命運。
在那一次次鞭子揚起,劃破空氣甩在地上的聲音里,穗歲把這些人議論的話語聽得格外清晰,覺得它們比鞭子抽打在她背後皮開肉綻的聲音都要響亮。
禾山把她送回人間的時候,有想到人間是這樣的光景嗎?
有想過她這樣一個沒有願力的人,在人間能獨自活得下去嗎?
如果知道了,他會不會後悔自己行事太過莽撞,應該想想辦法,多陪她走一段路呢。
可是穗歲突然又想起,禾山在離開之前告訴她,他其實從來都是活不成的。那又是什麼意思?一個神族到底是犯了什麼罪才會墮入孽海,又有什麼人能賦予神族之人「從來都活不成」的命運?
穗歲的腦子被這些喧擾的聲音與心頭一個接著一個不合時宜冒出來的迷惑攪成一團亂麻,但好處是成功把她從背後傷口處的疼痛分散出去。
村民們在戒鞭上灑了辣椒水,每次揮鞭所帶來的痛感,並不比孽海里施了咒的法器造成的輕多少。
鬢邊有幾道汗水順著她的臉頰滾落到地上,那些嘈雜的聲音稍許小了些,穗歲微微偏頭,看到上了些年紀方才還在高談闊論的村民,也慢慢扭過頭,避開直視戒律台上的目光。
想來是她背後的傷口有些慘不忍睹了。
這裡的民風還是比她故鄉那裡的純善一些。有沒有得到仙使的庇護,與隨之而來對人性的約束,到底是不同的。
她還有一半鞭刑沒有挨完。
施刑者更換了一個中年男子上來,穗歲深吸一口氣,打算繼續承受接下來的十鞭。
可仙使居所的門,突然開了。
是李嫂最先發現仙使身影的。她和李芙作為村民不得不來觀刑,可就算李嫂對穗歲之前的舉動十分不滿,卻仍然不忍心親眼看著朝夕相處半月的她這般受苦。
所以李嫂站在人群的最外沿,從穗歲開始受刑後眼神就四處飄走,不敢抬頭多看一眼。她發現仙使走出屋子後,推了推李芙,示意她放下遮著眼睛的手去看。
李芙心領神會地喊了一聲:「仙使大人!」
然後成功把所有人,包括行刑者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眼看著行刑者和台下所有人都跪下//身向仙使行禮,穗歲將緊咬在牙間的一口血沫咽下,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抱歉,手被束住了,不能行禮。」
她因受鞭而跪在地上,衣衫不整,跪姿無力,沒有半分儀態可言,但穗歲就是覺得,她此刻比前些日子更敢抬頭去直視仙使的眼睛。
找什麼只想受了罰後換一個與仙使道歉的機會這麼堂而皇之的藉口呢?
她只想給自己隱晦的心思尋一個出口,再去見一見與禾山相似的臉罷了。
可是這事情的發展好像與她想的不一樣了。
仙使並沒有讓村民們起來,他先在屋內掃了眾人一眼,然後慢慢地自院子裡走出來,停在了卵石小路的邊緣:「可以了。」
行刑者抬頭:「什……什麼?」
「不用罰了。這個人,留在我院裡吧。」他對村長道,「請您隨我來。」
說完他又對著村民們抬了抬手,轉身回到屋內。
一直到仙使與村長關上門,村民們才直起身,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仙使方才說的是什麼意思。
「仙使這麼多年都不允許我們做他的仙侍,為什麼突然點名要這個異鄉人!」
「肯定是仙使仁慈,看不得任何人受苦,哪怕是個沒有敬畏之心的人。」
「可她如果……」
「不會的。」李芙不顧李嫂的阻礙,突然大聲喊了出來,「穗歲姐姐不會做傷害仙使的事情,你們不了解她,她是個好人。」
穗歲背後正有兩個人替她把手上的繩結解開,隨後那兩個中年人把她從地上攙扶起來,雖然手上力氣很大,動作並不溫柔,但臉上還是帶了幾分不情不願的恭敬。
小芙那樣喊了一嗓子,人群中聲音慢慢小了下來,似乎是覺得不管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仙使既然發了話,那他們再多不滿也只能相信仙使的抉擇。
穗歲卻因這話一愣。
小芙說她是個好人。她自己都說不清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將來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可這個世界上除了禾山,有第二個人說她是個好人。
半晌,她對著遠處的小芙笑了笑。那笑里有感激,有無奈,也有幾分歉意。但李芙年齡太小,她只以為穗歲在安撫她,好讓她別再與村民們爭執,於是癟了癟嘴,再對穗歲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那兩個男子把穗歲帶走後,讓幾個村婦帶著她去了一個洗漱室,將她里里外外清洗乾淨,又把傷口處理妥當,再穿上一套與仙使身上類似的潔白無瑕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