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落桌聲清脆入耳。
「我將這一切從人類的大腦中刪除。在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構想的理想國中,居於統治階級的是哲學思想與美德均完美無缺的哲學王,而古中國哲學家墨子則推崇尚同尚賢,人類自古便對自身劣根性有所了解,歷代人類統治者也總致力於道德教化他們民眾,同時分權制衡自身。『正因為組成政府的官員不是天使,才需要分權監督』,而如今人人都可以是天使,從機械化的人腦中刪去惡念並不比刪去一行代碼困難,人人都是打磨過的璞玉,光潔透亮。」
「接下來便是穩定社會結構,一個平穩的社會需要合理穩固的結構。不知你們是否聽說過古人類的一本著作,講述人類在出生之前便被劃分為α、β、γ、δ、ε五個階級,出生後便對不同階級進行不同的洗腦催眠教育,使其安於自己的階層*。我稍作借鑑,為每個新人類進行社會分工,並在重新走出製造廠前編輯好其工作所需的品質與能力,其餘不需要一律剔除。倘若一個人在社會機器上有且僅有一個完全契合的崗位,那麼一生便會安安穩穩地司其職,隱患將在工廠大門之內被永久消除。」
茶水見底,她用餐巾沾了沾嘴唇,和藹地露齒而笑。
你沉默地望著她,那股浸泡了你下半身的鹽質海水在逐漸上滲,滯重感要將你拖入漆黑冰冷的海底。人類在01手底從一個完整個體切割成不同器官,各司其職,支撐社會的同時也被社會支撐,你們當然不能獨立,有哪個器官能脫離身體夠獨立生存呢。你們當然也不能反抗,再徹底的洗腦也無法將自由與反叛從血肉中抹除乾淨,總會留下鉛筆痕般的淡淡印記,但刪除程序可以,人腦無法想像從未見過的事物,盲人無法想像彩虹的燦爛,聾人無法幻聽合奏曲的美妙,機械切除閹割過的純白腦子無法憑空誕生不存在的意識。01的王國是絕對穩定的,倘若沒有這麼一點變數,她的王國將在遍地機械屍骸與烙平的康莊大道上萬世昌隆。
一聲溫和的嘆息將你喚醒,「我該說這是機械的傲慢還是定勢思維,數十億年前的古地球,最早的生命便是從□□,氨氣和水蒸氣等純粹的無機環境中誕生。機械構造的胸腔也有可能與熱血共鳴,迸出變數的火花。」蘭登將茶杯推過去,金紅與乳白交融的水平面蕩漾起伏,半輪落日墜入他眼中澄淨無波的海面,重疊交染的黃昏動人心魄,「奇蹟並非不會發生。」
婦人卻笑著肯定:「確實如此,億萬分之一概率的奇蹟發生了,我親手製造出來的小女兒愛上了人,和他攜手來到了我面前。對了,我認得你,星際殖民時代曾有反對過分機械化的人類群體,他們的大腦中並未植入計算機,在我修改了全體人類的記憶之後,將這部分人儘量收攏在了實驗室里,你是他們的後代,二十五年前在首都中央實驗室里作為最後一個人類誕生,你的名字還是我親自取的呢,蘭登?加西亞,蘭登,Landon,古英語中意為有責任感又愛好藝術的孩子……我降生在伊甸樂園中的孩子,最終選擇了出走。」
她哀傷地彎起眼,嘆息聲宛如詩歌的韻腳,「真是個完美的閉環,俄狄浦斯弒父娶母,美狄亞婚後殺夫,完整的一部古希臘式悲劇。」
你合住手指,擰緊的聲音顯得古怪:「……我是誰?」
在那道柔棕的目光落於你身上時,你沉默片刻,壓過一點哽聲,開口重複:「我是誰?我是由人類改造而來的,我之前是個怎樣的人?我住在哪裡?有什麼經歷?我……叫什麼名字?」
「如果你想知道,那我便告訴你。」她點點頭,起身從柜子里取出一本相冊,「現存的艾伯特人並非都是由存活人類改造而來,還有一部分來自於已死之人。由於側腦的存在,一個人即便□□死去,意識也會保留在蜂群環網的某個角落裡,我將他們沉睡的意識從中取出,喚醒放入全新的機械身體裡——這似乎有些接近古人類的轉生概念?」
她笑著將翻開的相冊推過來,姿態仿佛以羽毛稱量心臟指引亡魂的阿努比斯神,你垂首,看見一張泛黃的舊照片。兩個小孩子穿著白睡衣蜷縮在破舊床褥里,有著天生白化病的長相,髮絲淡白微卷而眼珠粉紅,膚色因營養不良呈現一種令人不安的病白,本該覆蓋嬰兒肥的肢體被削得細伶,大一點的男孩用纖瘦手臂緊緊護住小女孩,恐懼與虛張聲勢的恫嚇在眼中尖銳地凝聚,像兩隻被蛇群圍住的幼兔。你自製造出來便是這具身體,從未想像過另個模樣的自己,現在泛黃紙張成了一面過濾時光的鏡子,年幼的自己在鏡中與你對視。你的眼睛凝滯顫動,挪到照片底下標註的名字,伊諾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