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負雪的眼睛向一旁的墳上一落,忽然便被那墓碑上的幾筆畫像吸引了視線。
……他見過這個人。
女人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興致勃勃道:「像吧?我嬤嬤都說像,去洛京找大師畫的呢,用靈石!」
她摸著嬤嬤的墓碑,還在說些什麼,自顧自地講得盡興,猛一抬頭,卻早已不見了那男人的蹤影。
一旁的鐵鍬上掛著什麼,她被靈光刺了一下。
「我的乖乖。」她喃喃地抬起頭,望著那男人離去的方向,震撼得無以復加。
一枚色澤溫潤的玉,上面刻著第一天機世家的族紋。
趙負雪擁著輕飄飄的骨頭,身體機械地走著,魂魄卻不知沉去了哪裡,他怔怔地想,生前明明折騰愛笑的一個姑娘,怎麼死了之後,輕成這個樣子呢?
好像一不抓緊,就會飄飄飛走一樣。
不知在大漠中孤身行了多久,在一個黎明即將劃破天幕時,他回到了洛京。
一進洛京,他直奔禁地,一進,便是半年。
趙年憂心忡忡,終於借有事相商之名,走進了禁地裡面,一進去,她登時被眼前之景駭了一條,當即臉色大變。
禁地四處凝著溫度極低的冰霜,比當年閉關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最令人驚駭的,則是禁地中那巨大的冰棺中。
那裡躺著一個臉色紅潤的姑娘。
登時,趙年感覺天旋地轉,哆哆嗦嗦,連人都站不穩了。她驚駭無比地看向了一旁的趙負雪,只見趙負雪隨意披著一件雪色長袍,臉色有些說不出的蒼白。
「所剩劍骨。」他垂眸道,「能派上這個用處,是我之幸。」
陡然間,趙年心中最可怖的猜測被猛然擊中,她豁然失去了理智,幾步沖向了趙負雪,平生頭一次想要將僅剩的人皮全然撕開,她道;「老尊者留下往生之咒,留她在世間已然是逆天之舉,你不顧趙氏家門,拿劍骨給她重塑肉身,難道為了她有條仙脈,連趙氏一族也全然不顧嗎!」
趙負雪置若罔聞,只是將手輕輕地撫上了冰棺中少女的臉。
禁地的溫度低得能叫烈火成冰,可她的臉竟
然是紅潤而鮮妍明媚的。
「她會在純淨之地重獲新生,」趙負雪喃喃道,「像最初一樣,不受生老病死之苦,沒有戰火,亦不會有絕望,這是我欠她的人生。」
簡直說也說不通,趙年恨得牙要將唇咬出血。
「你便這麼一廂情願地等下去吧。」她狠狠道,「誰也不知道她的靈魂去了哪裡,若她留在茫然之地不肯回來,你又將去何處尋她?」
趙負雪垂下了眼睛,道:「……我知道她的『落點』。」
趙年愣在了原地。
「往生咒指引她的靈魂回到了悔恨之地。」
「……還沙。」
趙年還在發怔,卻見趙負雪勾起了嘴角,一點帶血的笑意在冰霜之下清晰而冰冷。
「往生之咒行到盡頭之時,魂魄得以脫出蒙昧之軀,以死歸新生,她只能回來。」
悔恨。
這麼想著,他重新俯下身,趙年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狠狠地甩袖,轉身大步流星地踏出了禁地的大門。
是的,她想,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趙年清晰而無力地認知到,在她數十年前見到那一位血修之時,一切便已然鐫刻在了命運輪轉不休的鐘上。
光陰正逆,已然界限混淆。
***
一路車馬勞頓,封澄總算帶人回到了軍營。
身後的天機鐵騎陸續下馬收拾,姜徵走到她身邊,活動著筋骨,有些好奇道:「這群人本事不小,竟然還活著。」
封澄白她一眼:「勞駕,請不要用這麼意外之喜的語氣說這麼恐怖的話。」
姜徵道:「你死後清算全算在他們頭上,我給他們發了撫恤金,人既然活著,錢想來是被吞了。」
正巧有人認出了姜徵,面上露出了意外之色,還是和她打了招呼,封澄伸了個懶腰,道;「現在輪到報答你的時候了,請吧,太后娘娘。」
陰陽怪氣,姜徵哈哈一笑,總覺得眼前的封澄與前世最後那會兒大不相同了,她拍了拍封澄肩膀,少見地露出了幾分少年時的促狹。
「我可聽說了,有人花錢花力氣養你的殘軍。你這算什麼,提前把人家的嫁妝給花了?」
往前走的封澄一怔,霎時反應過來,登時一腦門官司地回頭敲她。
真好,姜徵想,塵世浮沉五十年,人人都已經在風霜血海裡面目全非,可在封澄面前,卻不自覺地回到了最像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