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裡幾人正料理屍身。
——所謂「料理」,便是在死人身上再戳一兩刀,免得詐屍暴起傷人。
趙芳庭又溜溜達達地過去說話,評頭論足,與人猜這腰上一道口子是哪家兄弟的、那斷手截面又是哪家兄弟的。待一刀刀戳到一處,忽死人堆里驚起一個,臉面被血污得看不出,端看身量,似乎年紀不大。
那血人張口求饒,「爺爺們放我一馬,我也是被逼無奈!」
他話音艱澀,不似中原人,單錚冷厲的眸光頓時掃來,「匈奴人?」
匈奴人。
正是佯死趴在屍堆里的袁武。
袁武磕頭不迭,「好漢饒命!我是被他家買來的賤口,鎮日不是被打即是被罵。好漢爺爺可憐可憐我,我從未做過壞事,被人抓去賣時才十歲!」
「十歲的狼崽子。」單錚下了座,提槍步至,眼底切切實實一片殺意,「匈奴人從上到下,都是狼,餵不熟的畜生。」
人皆拿看死人的眼光看那袁武。
這幾個俱是與單錚知根知底的部眾,從邊關老家一路隨他起寨結幫,再清楚不過,單錚從前一家老小皆死於匈奴流襲,對匈奴人深惡痛絕。
袁武驚駭,卻向吳覽大叫:「官人瞧在我適才相幫、保住您一口牙的份上,救我一命!」
吳覽已棄了刀,以袖擦拭頭臉血跡,終恢復幾分心神,定定瞧他,忽發一聲笑,卻笑不如哭,更有七八分像鬼不像人。
「不錯,不錯,我得救你。」他步下亭階,將癱軟在地的袁武拽起,目光良久集聚,慘笑道,「我救你,你得隨我赴京,我要御前參奏,彈劾他們!」
「這官人怕不是瘋了?」趙芳庭奇道,「你難不成指望咱們陪著庭前對質?這一地的死人盡夠你也性命不保了。」
吳覽一身外袍染盡數人血,卻解下與他髮妻披了,踉踉蹌蹌抱著欲蹬馬車。只他並不健壯,拉車的馬也聞不得血腥,一氣兒頭尾亂搖,幾次都難登車。
袁武得了赦,忙拖下吳覽,道:「官人少不得將家眷屍首就地葬了,待日後得了轉圜,再遷不遲。」
他果真盡心盡力,又去抱了彩兒與徐伯屍身,向人討柄鐵器,全做鍬鎬,挖坑來埋,直挖到兩掌鮮血淋漓,也不敢停。
餘人屍身則沒那般走運,找了車馬往深林里一扔,餵了虎豹。
一亭內外的血卻無人管,任此地州官頭疼去了。
葬了家眷,吳覽向一行七八人長跪叩謝。單錚受了這一跪,見他重情重義,便道:「索性你也別找皇帝了,入得咱們一夥,我自帶你殺了仇家。你既做得清官,想必是個才子,便跟著咱們打,如何?」
「義士恩情,吳某此生難報,但我必朝天,求個昭昭天理。」吳覽再拜,道,「殺袁賊是我一人所為,縱千刀萬剮,必不教義士們為難。」
單錚倒有幾分動容,又教人贈了幾套乾淨衣裳,目送袁武攙著吳覽,駕車遠行而去。
轔轔車馬聲漸而不聞,趙芳庭迎著日頭,遙望南下牙道,隱隱消沒雪跡,便道:「哥哥,前頭六十里地,便是潤州。再往東南,你們打聽林江嘯兄弟的所在便是。我已與他俱明了你等人,他必迎候之至的。」
日色明朗卻稀薄,照得單錚赤發更烈,連眼眉處也抹上一縷絳色,瞧他便問:「怎麼,你這就要走?」
「我得去尋宗契兄弟。」趙芳庭一笑,那神情怎麼看怎麼慧黠,「聽聞他們又去到揚州,我從此北上,要不了幾日便至,到時帶了他來見哥哥,咱們聚便是一團火,燒它個天翻地覆!」
「行,你多保重,我靜候佳音!」單錚大笑,豪氣縱橫。
幾人便此地相別,單錚領了人馳騁而去,蒼蒼影跡,漸行漸遠。
獨趙芳庭一人,亭邊佇立,遙望馬上行人,想才聚不過些日,轉又分別,心中到底悵念,便取下玉笛,為遠行人送了一曲《陽關》。
笛聲悠悠徹徹,伴人音塵漸歇,寒空凍雲之下,松梢雪落,寒鴉復棲,啼數聲悽惻,再不離去。
第32章
夜掘墳勇僕人驚生變佯……
慶奉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洛京荒山,夜。
此山無名,也無風景,只因歷來貧病橫死者多埋於此,新墳壓舊墳、鴉犬欺行人,故人皆以「荒山」為名。莫說夜行,便是白日,不趕路的也要繞道而過。
因此元平心中就更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