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娘幽靜的目光住在他身上。有一瞬間,她仿佛掀了掀唇,想要張口,而最終卻什麼也不曾說出來。
從春園事發,他殺了那賊人;三個月後,她因孕小產,紙包不住火,鬧得洛京里流言蜚語,名聲盡毀。他想要娶她。
本以為不是什麼難事,前一日在她家中,她分明點了頭。轉過幾日,便聽聞了姨父上疏辭官,她隨父將去揚州。
李定娘說不出答案,轉而挑了挑眉,沒心肝地笑了,「幸好是不曾嫁,否則你獲罪身死,我豈不跟著吃掛落?」
她轉身而去,再未回頭。
十日後,糧草輜重先行,人馬齊備,鬼面人奉命西御匈奴。那一場戰事不知何時了結,因此他們當中,也就彼此皆不清楚,這即是最後一回說話,也是所見最後一面。
餘生,他與她再不相見。
君臣綱紀,偏有人不吃這一套。
大理寺卿單錚連上數道奏疏,請去戍邊禦敵,俱被新帝駁下,不許。敵情已至,烽火狼煙起,單錚竟卸官衣,重著戎甲,自作主張聯絡舊部,將四萬人帶去了西關。
四萬人馬,儘是當初寧德軍所部,雖已入禁軍,卻仍奉單錚為主,待將軍一號令,齊聲炸出連營。
天未平明,大小舊部兵將奉單將軍令而出。一個時辰後,遙坐金殿的天子郭顯得知了消息,氣得面色鐵青。
正值升朝,文武官員這一日惶惶,俱議論此事。元羲道:「雖私自領兵是大逆,但軍心正是壯時,又為著禦敵保家之故,不可強召而歸,否則軍中定然積怨。」
「僅此一著,便等同謀篡,那單錚居心叵測!」有異議道。
又有人出言:「四萬人馬,又無糧草,能走多遠?難不成他仍要做那打家劫舍的生意?」
群臣譁然,爭論無休無止,有的道追回嚴辦,有的懇請寬宥。郭顯但覺心寒,對單錚更增添了惱怒,道:「朕並不以出身薄他,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下亂子,教朕如何寬宥!」
當初他才登基,正要論功封賞,詔令還未賜下,單錚卻先隻身劈入了劉升營中,激劉升立下生死狀比試,末了一桿長槍將人搠穿,釘死在了三丈的校場上,染血的煞神一般,將來宣召封賞的中官嚇得好懸沒摔下馬,這俱是青天白日、眾目睽睽所見。當時郭顯費了好大心思,以舊怨了結的名頭,揭過了此事;後為著他耿直清正,令他做了大理寺的主官,他果然再秉公不過,但凡上核的刑事,皆依法辦了,誰的情面也不講,又因此得罪了好一批勛貴舊戚。
事到如今,郭顯捫心自問,對他的心思,連自己有時也猜不透。
——或更確切地說,不願猜透。
他難以對自己直言,從入洛京那一刻起,單錚便從助力成為了某種威脅。郭顯想,比起欣賞,他更多地該忌憚。
難道他不知大理寺卿是個什麼樣的位置?難道他不清楚單錚嫉惡如仇的為人?難道他從未預料過他與貴戚之間將有讎隙?難道他不知今日此言,公諸於臣子,將使他們明了自己的心意?
果然,他說了此話,那些求情寬赦的聲音便小了。朝堂之上又喧囂起來,大聲爭議的是怎樣定單錚不遵王命的大罪。
郭顯只是漠然聽憑事態發展,任不滿的騷亂滋生。
然而,其間忽有人奏言,郎朗之聲打斷了發酵的指責,「單錚雖自專,卻實一片公心。且國有外侮,執刀刃當向外,豈可先剖腹內丹心!」
那人身著緋紅袍、腰佩銀魚袋,面容清瘦,行止有節,是一向親近帝王左右的中書舍人,如今領知制誥銜的吳覽。
相較於寧德軍中那一班武夫或屢試不第的秀才,吳覽是個標標準準的官身。他已做過二十載鄉縣的官,懂得體察民情,也懂得怎樣與同僚答對,在歸於舊日所熟稔的中,他本該尤其如魚得水。
可連月來,吳覽卻反常地消沉了下去,旁人有何策議,他只是唯唯附議而已。
就這麼心不在焉地到了如今,一眾言辭愈發激烈的斥責單錚謀篡的聲音中,他卻獨獨為他說起話來。
郭顯眯起眼,話中有了些寒意,「卿所言,單卿盜兵出營,朕不僅不當罰,還應當嘉獎?」
「獎懲與否,何不擱置再議?」吳覽執笏奏對,並不驚慌,眼中有郭顯看不懂的死寂與執拗,「如今當務之急是御外侮,不如便教他領兵去,若果能克敵,便將功補過;倘或敗了陣,再並罰不遲。」
元羲也出班來奏,「這數萬人馬,是軍是匪,只在陛下一念之間。陛下若能容,追撥輜重糧草,他們便是為國盡忠的好兒郎;若不容,但得二三日所攜糧草盡了,沿途劫掠,便又成一支叛匪,到時再想收伏,卻是萬難。」
郭顯豈能不知,心意與理智兩難之間,忽有奏事官趨步入殿,報外有校尉楊興,捧天子御劍,求謁天子。
「宣。」郭顯道。
楊興便雙手捧定一柄烏黑鑲銀的長劍入內,柄端嵌玉,玉色溫潤鮮明,方拙古樸。劍在鞘中,眾人不見其鋒芒。這一位隨著單錚征戰南北的親信心腹,如今的六品的振威校尉,全然仍是從前出鞘的刀一般鋒銳,直面向著天子,毫無一點懼色。
「臣為此劍而來。」楊興凜然道,「單將軍去時,將劍予我,要我歸於官家,並教我問一聲:官家可還記得當日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