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爾有點茫然地望過來。表情有點呆,似乎不理解姜蕪所說的話。她問:「我還需要幹什麼嗎?我只需要等在這裡,直到天亮,再把藥給母親送過去。」
即使剛才「取藥」的過程耗費了一些時間,但距離天亮也有一個很漫長的距離。姜蕪有些不可思議,她說:「所有人都在睡覺,為什麼你不睡?如果你不想和你生病的母親睡在一起,你至少應該換一個舒適的地方,或者在這裡鋪一個墊子。你要在這裡發呆到天亮嗎?」
尤爾不高興了:「我不是發呆,我只是在等待……」
姜蕪一把拉住女孩的肩膀,讓她靠過來。姜蕪盤住腿,讓尤爾枕在她的大腿上。她撫摸著女孩毛躁乾枯的頭髮,說道:「你可以這樣睡。先睡覺吧?等到天亮的時候我再叫醒你。」
這樣的舉動在現實之中是經常發生的,姜蕪樂於讓一個小女孩枕在自己睡覺。而當尤爾不鬧彆扭,能夠坦誠地表達自己對姜蕪的依賴的時候,她也願意和姜蕪靠在一起。只是在現在的尤爾看來,姜蕪是一個方才熟識的陌生人,並沒有形成可靠的信賴關係,而貼著他者睡眠更是一件又冒犯又不可思議的事。姜蕪用自己的手掌蓋住了尤爾的雙眼,另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女孩的面頰和頭髮。她說:「你已經很累了,休息吧。」
即使在這場夢境之中,尤爾尚且遺失了自己從此刻往後的全部記憶。但她們之間鬼差的契約卻是仍然存在的,因為契約的緣故,尤爾天然地能夠在姜蕪身邊感到安心。因此在尤爾反抗之前,一股久違的睏倦先湧上了她的心頭……的確,就像姜蕪所說的那樣,她已經很累了。她不是在照顧母親,就是在給母親取藥,不斷地奔波著,也從來沒有睡過。睡眠是奢侈的,只有屠夫那樣「有能力的人」,或者和母親一樣的病患可以享受,她的精神已經很久沒有得到過放鬆了……尤爾感受著擱在自己眼皮上的姜蕪手心的溫度,她漸漸睡了過去。
在夢境主人的意識沉睡之後,整個為尤爾搭建起來的夢境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姜蕪冷靜地充當著尤爾的依靠,看著周圍的一切逐漸散去,歸為虛無。一切都變作了夢境中的甜黑。當尤爾的意識彌散之後,這場夢境也就沒有必要再存在與展示任何東西。這裡沒有空間、沒有時間,也沒有其中存在的種種景象,只有姜蕪與靠著她的尤爾,她們的魂靈就這樣如此貼近。
姜蕪感受不到時間過去的尺度。或許很短、或許很長。當周圍像是幻燈片那樣投射構建出原本的場景的時候,她知道尤爾要醒來了。從窗戶外也透進來了天光。因為尤爾希望醒來之後是新的一天,所以她們迎來了早晨。
在一切都完備地構建成功之後,姜蕪伸手拍了拍尤爾的肩膀。女孩咕噥了一聲,伸直自己的身姿,骨骼在微小的運動之中發出咔擦的聲響。她緩慢地睜開了眼睛,呆呆地看著微笑低頭看著她的
姜蕪,整個人突然坐直了。
在說自己不會睡之後,就直接睡過去了,又在姜蕪的懷裡醒過來。尤爾那點兒童的彆扭心冒了出來,讓她感到羞愧。姜蕪不拆穿這個,只是去看那被架起來的水壺。她輕聲問道:「你要去給你的母親餵藥了嗎?」
尤爾轉移心思,擺出一副恍然的模樣。姜蕪將水壺取了下來,尤爾去拿了碗。女孩走在前面,推開了麥克米倫夫人的房門。無論是傍晚還是白天,女人都只是睡在那裡。也許是早晨的光要更加明亮,或者麥克米倫夫人的身體更加虛弱了。總之女人埋在被子裡的臉更加雪亮而蒼白,整個人仿若一張紙,簡直伸出手指頭就可以碾碎。
麥克米倫夫人睜開了眼睛,尤爾拿著碗,坐在床邊,正準備將她扶起來。女人睜開了眼睛,嘴唇顫抖,似乎想要說什麼、抗議什麼。然而她的喉嚨里發出一陣含糊的聲音,在好一陣的努力之後,臉上都泛起了不健康的紅潮,她才艱難地說:「我……不要……」
麥克米倫夫人的目光落在尤爾手裡的碗上。裡面的內容物混成一團,是完全的污濁髒泥的樣子。姜蕪猜測她咽下去的那些泥沙已經填滿了她的身體,一路從胃部到食道,統統塞滿,才讓她現在連話都說不出來。當她的身體完全被填滿的時候,也正是她死去的時候。
「不要生病嗎?」尤爾的聲音很甜蜜。她把碗裡的東西往麥克米倫夫人嘴裡灌,親昵的、天真無邪的,以一個孩子的口吻說道:「您再吃幾天藥,就會好起來的。等那個時候,您就自由了。」
她溫柔地、不容置疑地讓麥克米倫夫人完完全全地把那一碗「藥」全部吃了下去,乾乾淨淨,碗裡沒有留一點殘渣。尤爾滿意地摸了摸自己母親的頭髮,眷念地捧起她的臉,輕聲說道:「我會等您好起來的。」
麥克米倫夫人瞪大眼睛看著面前的這個女孩,她的女兒。她猛然咳嗽了起來,也許是泥沙糊在了她的脖頸之中,或者有什么小石子劃破了她的食道。女人艱難地呼吸著,咳得滿臉緋紅,費盡了全身力氣。尤爾臉上沒有半點嫌棄,反而是輕輕拍著母親的背,給她順氣。直到看著麥克米倫夫人四肢疲軟地整個摔進床鋪里,她才收回手。
「如果您累的話,就先休息吧。」尤爾輕鬆地說。她轉過身去,拿些碗離開了房間。姜蕪跟在她身後,也默默地走了出去,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