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摺所書內容大同小異。
其一, 廢太子。
其二, 將四殿下遣出奐京城, 離奐京城越遠越好。
一道摺子砸在理政殿的窗框, 紅漆剝落。
大臣們得信趕進宮,在殿外沉默叩首,暗色官袍猶如一隻只暗鴉收翅停在天子書房外頭, 逼出一片濃重陰翳。
他們認為他們在奏摺上寫下的已經足夠客氣, 畢竟此刻宮門外頭,跪滿了要陛下處死四皇子的百姓——
天下皆已知曉,欽南流落在外的四皇子正是那修煉鬼道巫術的久珏。
…傳揚久珏血洗送子莊生吞孩童,引煞氣於一身煉出鬼面邪劍。儼然是閻羅殿惡鬼之首, 嗜血魔鬼。
蒼生自然也忌憚久珏已是而今的天下第一,卻又忍不住竊語, 說他的天下第一全靠鬼道巫術, 單論起劍道來坐不上這最強。
他們不能放任一隻惡鬼待在天下間, 尤其是一隻沒有人能打贏的惡鬼。他們想起此事便不得安生, 生怕奐京城或是天下皆會一夜變成第二個送子莊。
他們要他死。
陰翳壓近在天子的書房前, 無聲逼迫著天子, 眾官漠然神色有些麻木, 這樣的寂靜太過可怖。
這時, 理政殿內跨出一人, 玉聲清脆,眾人空洞抬頭。
那人身著繡有銀螭龍紋的層疊白衣,白皙頸間的領口是裡衣的一抹朱色,整齊寬袖紅與白重疊,漂亮得移不開眼。
纖細腰身束縛出幾分單薄,纏著微小靈巧銀鈴,除了太子殿下才得佩的環金玉佩外,還系有一枚紅髓玉。
眾大臣無言,幽然盯著他,沒有向他行禮的意思,分明是懼怕與厭惡。然他負手歪頭,朝諸位舒眉一笑,隱有輕飄蔑然,墨發傾瀉。
於是眾人這才注意到他發間垂有繫著紅珊瑚珠的銀絲,隱於墨色間銀絲光芒若隱若現,而一端紅珠安然墜在他身前。
衣衫雪白,領口朱色,這一粒紅珠綴在雪色上,惹眼卻也意外和諧。
那人本就是難得一見的漂亮美人,被這紅白相襯又鍍上些許恣意矜貴,翻遍世間唯余驚艷二字足以相配。
…這疏朗明媚之人,是他們的太子殿下。
眾官忽而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心虛,不敢看那雙水藍眼眸,紛紛垂目。
就仿佛深知自己在誣告一輪纏雲明月。
他們一時也快要分不清楚自己的心虛究竟是害怕惹惱明月,自己會被殺死…又或是,只因見到明月一眼而生出憐意。
那人彎眸斂笑,雲淡風輕刺入殿前黑壓壓的陰翳里,衣裳間雪白與朱色隨步翻湧,鴉群驚惶四散,陰影被裁開一個口子,他身後步步是悠然雪白。
他一路踱步到宮門,宮外叩首要他死的百姓還在慷慨激昂地喊著——
「陛下!孟憑瑾屠戮送子莊生性兇殘,冷血暴戾!東宮之主該是天命所在的三殿下啊陛下!欽南不能交給他孟憑瑾啊!」
「求陛下還天下公道!」
「求陛下殺孟憑瑾!」
他們一遍遍撕心裂肺,音如刀劍,誓要攻破朱紅宮門。
朱門開,轟響如雷。
眾人翹首以盼,以為等到的是處死東宮之位的聖旨,然而朱門後頭,盈盈挽笑眸光似霧的,正是如今的東宮之主。
激盪請願聲兀地噎死,蒼生噤若寒蟬神色驚惶,方才的慷慨激昂還滯留在臉上,這讓他們此刻的面目看起來有些猙獰。
而朱門下,美人溫柔垂眸,零星寒意驅散不去,像是自囚雪陵飄至此處,誰也猜不透那位殿下的心思。
他們腦袋裡只剩一個念頭。
…死。要死了。
在這詭異的寂靜里,所有人都仿佛看到自己命線的盡頭,一瞬間在煞白里湧出各種情愫。
後悔、不解,甚至忽然不懂自己為何會在這裡討伐孟憑瑾。
心臟在直面巨大恐懼時,連跳動都感知不到。
直至那位殿下抬步,洋洋灑灑穿過叩首的眾人,清冽香氣拽回了他們的心跳。
他們跪得緊密,那位殿下從他們中間穿過去,伏在地面上的手幾乎能觸到殿下的白衣,愣愣觀他隨步疊起裡衣朱色。
有人眼神不好,聽周圍寂靜,戰戰兢兢地埋頭叩著首,怯怯問身旁人,「…是處死孟憑瑾的聖旨到了嗎?」
淺淡香氣恰好經過這人,似瑤池寒露。這人不明所以竟想抬頭瞧一眼,身旁人死死捂住他的嘴,滿頭大汗臉色慘白。
可那位殿下早已走遠,身後則是依他所過之處、在這千千萬萬灰色陰影里剪出的一道白。
短暫的錯愕很快平息過去,他們不懂這位殿下為什麼沒有殺他們,他們遙望他走遠,頂著詭異心虛回過頭咬咬牙,再度叩首。
「求陛下!殺孟憑瑾!」
遠處背對著此音,白衣寬袖之下,何人腕上銀鐲輕微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