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窮盡畢生的思考,從語焉不詳的古籍和上古流傳下來的怪異圖紋中推測出的事實:上古時代,是一個鬼神的時代。巫溝通鬼神,掌管祭祀,所有的重大決策都要通過占卜。但巫的後人中,能夠借用鬼神之力的,卻越來越少,最終導致那個時代的落幕。
如果這一切僅僅是推測,還不至於讓他這樣焦慮。但他在研習古籍時意外發現,傳自上古的「河圖洛書」,正是一種符文!
並非所有人都能夠使用符文。韓非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夠使用,他想或許自己也有巫的血脈。總之,以這種符文為錨點,他可以穿梭於自己的一生,於是早早就看到了自己一生的故事:為保全韓國四處奔走,因向嬴政獻《存韓》而被殺。
他也早早地看到了韓國公子們如何耽於享樂,在嬴政決定第一個滅韓時又如何惶惶不可終日——他這一生,真無趣啊。
死不可怕,也不足惜,但有一件事,卻是韓非放不下的:作為世間或許唯一窺破了鬼神的人,如果他不示警,便沒有人能示警;可他的示警,又有誰會相信和在意呢?
這時候,有一個洪亮的聲音遠遠傳來:「兄何觀星象而後悲秋也?」
來人是李斯。
第231章 痴愚(四)
同在荀子門下,李斯算是跟韓非比較親近的人了。儘管韓非知道,在他人生的盡頭,正是李斯鴆殺了自己,但他不認為李斯做錯,甚至讚賞這正是為王分憂的臣子應該做的。
那時的李斯不是今日的李斯,韓非早已經學會把不同時期的人割裂看待——否則對未來的黑暗記憶,將讓他甚至無法面對自己的家人。
李斯之才雖不及韓非,但即使在群星薈萃的稷下學宮,也足夠閃耀。
這是一個跟韓非截然不同的人。
昔日李斯做小吏時,發現廁中的老鼠骯髒不堪,擔驚受怕,而倉中的老鼠吃著成堆的粟米,既不擔心日曬雨淋,更不會挨餓,因而嘆息:「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他認為人的命運在於環境和際遇,為了做一隻「倉鼠」而非「廁鼠」,李斯離開楚國,來到稷下學宮,拜師荀子。而在此之後,他將去往秦國,那才是他真正的糧倉。
他是一個投機者,而這正是投機者最好的時代。
即使沒有「未來之眼」,韓非也能預見到李斯的成功。正是李斯的成功,讓韓非看到了希望。
不是改變自己人生結局的希望——恰恰相反,李斯越成功,韓非越危險,因為韓非也清醒地看到了李斯的狹隘與嫉妒;但李斯卻可以成為代替韓非去「示警」的人。
對於李斯的問題,韓非回答:「吾聞: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⑮。」
注⑮:出自《韓非子·五蠹》。後面的引用原句都大體出自韓非子(不完全是原文,有截取拼接),但在「連山版」平行世界中,解讀有基於特色世界觀曲解杜撰的成分,切勿當真。
韓非給李斯講起了上古的故事:他用「聖人」替代「巫」,講上古之巫如何伐木造屋,鑽燧取火,施行仁政而治天下。
李斯很費解:如果觀星就是在思考上古之治,那麼有什麼可憂慮,乃至於傷春悲秋的呢?
韓非說,他所憂者,是今時不同往日,「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
說到這裡,韓非終於圖窮匕見,拋出了他核心的思想:「古者不耕,草木之實足食;不織,禽獸之皮足衣也。人民少而財有餘,故民不爭。」
而接下來的內容,馬爾薩斯聽了都要直呼內行:「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眾而財寡,故民爭。」
寥寥幾句,韓非就勾勒出了一個與上古之時截然不同的「人類社會模型」:在上古之時,人口稀少,王所需要憂慮的,是如何對抗野獸與自然災害;而如今資源稀缺,人口卻過剩,王需要憂慮的,就是「民亂」。
如何解決有限的資源與膨脹的人口之間的矛盾,工業革命後的解法是發展生產力,在此之前,馬爾薩斯的解法是用戰爭削減人口;而比馬爾薩斯更早兩千年,韓非的解法是:法。
韓非的法,是嚴刑峻法,是賞罰的藝術,也是對「民」的極盡控制。他主張,宣揚仁義的「學者」、合縱連橫的「言談者」、以武犯禁的「帶劍者」、逃避兵役的「患御者」、積財牟利的「商工之民」,皆是「邦之蠹」。
在類似這樣的交談中,韓非的思想一點一點地成型,不僅影響著李斯,也影響了華夏兩千年的歷史。
韓非「愚民」的用意深藏於他滴水不漏的思想體系之中,華夏能長期維持大一統,法的思想功不可沒,而「三十三兩白銀⑯」的深重苦難同樣折磨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兩千年之久。
注⑯:清廷計算,百姓一年開銷約三十六兩,於是故意設計,讓百姓每年平均只能掙到三十三兩,這樣終日勞作辛苦,始終欠三兩,便沒有精力去想別的。
十幾年後,韓非所作《孤憤》《五蠹》傳入秦國,嬴政大為賞識。後秦國攻韓,韓非出使秦國,上《存韓》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