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磨著牙,切齒一笑:「萬事好說?由著你們誣我是倭寇同黨,提了這顆人頭去冒領軍功。我死便死罷,沒做過的事,憑什麼要擔這個虛名。我是你爺爺,也沒這般嬌縱不孝兒孫的道理。」
官差被噎得無話,眼神作刀,兇狠地在他身上來回打轉——
余者不論,眼前這個被四馬攢蹄吊著的傢伙生得是真好。褐眉白膚,馬尾俊逸,倘若命好些生在京城的簪纓世家,端的也是個皎皎如白駒的風雅公子。
縱使現下滿身淋漓滿臉狼狽,那鮮潤微張的薄唇亦勾得人不自覺地浮想聯翩。
官差拍了拍臉頰,道是天熱上火昏了心神,眼前這個可是能變現的元寶——閔州倭患肆虐,朝廷有令,凡能生擒倭寇及其城中爪牙者,一律賞銀白兩。
百兩!十年五載的份例加起來也不及個零頭,官差利慾薰心,扯了把栓狗的鐵鏈,暴躁道:「小子,要怪就怪你命不好,與細作扯上瓜葛。今日這樁罪名,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鏈那頭的狼青吃痛齜牙,明晃晃白森森,口涎滴滴答答從嘴角滲進泥里。滄浪的臉一下白了,冷汗如瀑。
官差似有所感,獰笑著:「怕狗?早說吶,來人——」他喚身後小吏:「將咱們衙署看家護院的幾條大寶貝都牽上來,讓爺瞧瞧,吃生肉長大的狗能不能咬動這身硬骨頭!」
滄浪很快被放下來,可面色半點不比吊著時好看到哪去。犬鼻濕漉,在他肩上、腿側各處亂拱,滄浪如同被火燎著,反手撐地拼命退縮,直到後背貼上曬得發燙的艙壁,冷熱對比鮮明,他才驚覺短衣都已汗透。
「別......別過來......」
惡犬,與那座燃燒的城樓一樣,在滄浪只鱗片爪的記憶中,都是極為可怕的意象。
隨著狗東西的粗喘逼到近前,滄浪五臟六腑都叫恐懼攫緊,他瑟瑟發抖,指甲在木板上留下淺白色的抓痕,絕望地別過頭。
「避讓!避讓!」
迂迴的棧橋忽然熱鬧起來,緹騎個個挎刀,列隊疾行。一陣叮鈴噹啷的鎧甲亂撞聲後,鹵簿掩映一抹赭紅,伴著忙而不亂的疾疾足音,掠至船樓之下。
腰間玉牌光華奪目,官差見了,一雙三角目頃刻瞪成銅鈴眼。
「兗、兗王......」他牙關打架,腿腳也不利索,險些沒教曳撒絆個狗吃屎,「還愣著幹嘛,給王爺下梯啊!」
話音未竟,只見那赭紅身影點地而起,凌空如狼躍矯捷,落地時蟒袍後裾劃出一道犀利的弧度。
官差「撲通」跪倒:「下官未知王爺駕臨,有失遠迎,望王爺恕罪!」
蜩螗沸羹的甲板驟然寂了寂,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此番挾鈞令入閩州,奉旨巡視海防的當今聖上親弟,大晏人人談之色變的陣前「活閻羅」,兗王封璘。
難怪官差怕成這德性。
「活閻羅」悠悠斜睨了他一眼,語氣和善:「港灣重地,本王原也無意叨擾。只是聽說內宅之人誤闖了縣衙,本王疏於管教,特來提人並負荊請罪。」
官差猛一僵:「天殺的,貪功尋個倒霉蛋而已,怎麼偏生招惹到『活閻羅』頭上。能令兗王這般大張旗鼓地來接人,窮書生究竟是何來路?」
他心裡叫苦,嘴上卻不敢耽擱,戰戰兢兢地回:「謝大人下令在城中緝拿倭寇耳目,凡有可疑,一律從嚴審理。下官奉令辦事,沒曾想衝撞了王爺的內宅人。」
封璘「哦」了聲,辭色不改:「我這內宅人,體弱膽又小,受了驚嚇就要病。本王若為此勞心貽誤了正事,皇兄怪罪下來,少不得又是一番辯解。你知本王口拙,素來不擅長從這些。」
他眸里沾著點笑意,淺淺的,分明不及眼底。官差斗膽抬臉,對上的唯有一雙深目里鋒芒畢現的駭人殺機。
「王爺饒命,下官該死,下官有眼不識泰山!」
官差說著要去扶「泰山」起身,封璘伸手攔了他。
兗王快走跟前,凝眸片刻,忽解下披風兜頭將人罩了個嚴實。滄浪待掙扎,膝窩早教人勾住,一副腰身牢牢圈在他懷中。
「別動,外頭狗看著呢。」黑暗裡,滄浪聽見那人在頭頂冷聲道,帶著三分狠意。
滄浪縮了縮肩,貼緊身後遒勁有力的胸膛。比起外頭凶犬環伺的險境,此處顯然要安全得多。
封璘抱人離開時,不忘覷一眼夾起尾巴做狗的狼青,牽唇道:「品相不錯,大人馴養有方。」
沒等官差奉迎幾句,忽又把笑一斂:「與懷纓果腹,勉強可堪矣。」
赤紅色蟒袍逶迤步下船板,一對瑩瑩綠瞳仿若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滑到近前。
官差兩股戰戰,啪嘰摔坐在甲板上。
民間傳聞,兗王乃先帝遺落關外的小兒子,幼長蠻荒,性情乖戾,身側常隨一匹兇狠弒殺的蒼狼,其狀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