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那沉厚的聲線不同,天子生了張俊美的皮囊,容貌秀致,眉眼多情,眼尾處竟還帶了顆動人的紅痣,足可稱得上妖冶。
天子看向他的目光十分複雜,似在看一位故人,還是一位結了仇的故人。
不知為何,墨修永竟從那樣的目光中讀出了悲切,以及隱隱的憤怒和不屑。
他和陛下……曾結過仇怨嗎?
許是天子眸中的情緒太過激烈,墨修永一時竟失了神,得虧秉筆太監從旁提醒才想起來答話。
「回陛下,碧血正是草民的字。」
黎靖北點點頭,隨後便不再多言,叫來禮部的官員為貢士們頒發策題。
日暮時分,貢士們交了卷,逐一自保和殿退出。
墨修永方欲離開,一隻腳尚未踏出門檻,又被天子叫住了。
「等等——」
黎靖北半倚在大殿的門扉上,一雙深邃的狐眸牢牢地攫住他,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長——
「碧血與丹心,倒是相得益彰。」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將他嚇得不輕,手心亦沁出了汗。
莫同之後的身份非同小可,就在他以為天子會藉機降罪時,黎靖北卻從受卷官手中抽回了策題,拿出墨修永的那一份,兩眼一掃,眸帶欣賞地稱讚道——
「墨卿才過屈宋,走筆成章,隱有狀元之相。」
此言一出,群臣紛紛面露震驚,卻又低垂著眼眸不敢多言。
墨修永清楚地記得,為殿試點圈的那八位讀卷官中,有半數皆在場。
如此一來,在天子的「暗示」之下,他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廣安年間的頭一個狀元,建安城炙手可熱的新貴。
遊街當日,墨修永拜謝天子,高座上的人卻冷著臉來了一句——
「不必謝朕,你雖有狀元之才不假,然將你留在建安,朕亦有自己的私慾。」
說話時,那雙妖媚的狐眸盯著江南的方向望眼欲穿,似是在等待什麼人。
他聞言微微一頓。
如此說來,自己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枚誘餌。
可陛下究竟想用他來引誰呢?難道是莫氏昔日的「餘孽」?
天子沒有給過他答案,他亦未曾主動向皇帝提起。
為官的那些年,天子對他尤其冷漠,雖未刻意打壓,卻也從未給過他好臉色。
他十分清楚,黎靖北雖然生了副人畜無害的妖面,然這副皮囊不過是他惑人的表象。
因其手腕果決、不留情面的作風,墨修永時常懷疑那些似是而非的針鋒相對只是自己的錯覺,直到……
直到他看見那個癱倒在君王懷中的女子,一副渾身酸軟的模樣,飽滿的朱唇瑩潤而紅腫,眼波中倒映著從未對他流露出的春水溫柔,以及女子脖頸下那些若隱若現的紅痕……
幾乎是瞬間就猜到了什麼,墨修永呼吸一頓,胸中的怒意再也遏制不住。
那封匿名信,不是太子寫的又如何?
既為既得利益者,就不該在奪人所好後又耀武揚威,就連方才扶他起身的姿態都充滿了挑釁。
一時間,氣氛陷入凝滯,雪幕中似有暗流涌動。
察覺到兩個男人之間的刀光劍影,唐瓔不免有些尷尬。
她輕咳一聲,無視某人不虞的目光,朝著面前的男人投以禮節性的一笑。
「墨大人,好巧。」
墨修永微微垂眸,故人眉眼依舊,神色間卻透著疏離。
他忽覺胸中怒氣頓消,心口仿佛被人挖了個大洞,空茫中只剩虛無。
看來……她是真的不在意了。
只是須臾,他又徹底穩住了心緒,斂衽朝唐瓔作揖——
「見過章大人。」
唐瓔亦回以一禮,抬頭看向漸明的天色,啟唇提議道:「張己還有半個時辰到,我欲隨陛下去客棧休息,墨大人可願同往?」
此言一出,黎靖北是徹底坐不住了,眼尾微揚,一雙長眉皺得老深。
「阿瓔別鬧,墨卿近日公務繁忙,我們還是……」
話還未說話,卻被墨修永低眉打斷,「遼地天寒,客棧和暖,是故下官以為章大人此議甚好。」
言訖,黎靖北一張俊俏的玉面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與此同時,墨修永的嘴角悄悄勾起,如春風拂面般醉人心魄。
唐瓔扶額,倚在立柱上默然嘆了口氣。
她心裡哪兒會不清楚,若邀墨修永同去,必會惹得黎靖北會不悅。
可孔玄畢竟是莫同的忠僕,而墨修永又是莫同的養子。如此特殊的身份,若馮高氏所言非虛,用他來引蛇出洞再合適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