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把他殺了,這洋人就客死他鄉了。
席玉麟鬆開手、站起來,照著他的腦袋踢了一腳,隨即頭也不回地走了。一邊走,他就一邊把褂子脫下來,擦了擦臉上和手上的血,又擦了擦刀,心臟仍然跳得很快。出來的時候,因為考勤緣故,他是翻牆出的,現在自然還是翻牆回去。
到了公共水池邊,看清四下無人,先沖了沖菜刀,擱在一邊的石頭上;又捧水猛地搓了幾下頭
發,再洗衣服。雖說那衣服已經舊的不能再舊了,但他穿了好多年,皮膚和布料磨合得很好。
洗著洗著,一扭頭,就看到鶴洲在一旁呆若木雞地站著。
席玉麟思考兩秒,解釋說:「是顏料,我們不是在排新劇嘛,需要用到血漿顏色的顏料。」
鶴洲顫聲說:「怎麼聞著連味兒都是一樣的呢?」
他一時語塞,還沒想好說辭,鶴洲的嘴角就越撇越下,第一聲剛哭出來,席玉麟便喝道:「閉嘴!」他迅速就由有聲切成無聲,大張著嘴,眼淚串珠似地掉。
先悄悄把刀還回廚房,再把衣服擰乾塞進包里,回去找鶴洲,他還立在原地無聲地哭。席玉麟叉著腰站了片刻,問:「你到底在哭什麼?」
鶴洲語無倫次地就說上次去他家裡,聽那個師伯說,他好像有罪名。幾個月前,院長又推薦了另一個孩子給他當徒弟,他看了看說不太行,隔天這孩子就消失了。
席玉麟一聽,哭笑不得,「那不是要給我當徒弟,那娃娃才八歲,被仍在門口的。院長本來就覺得不合適,問我的意見,我說確實不太行,就把他賣了。」
「論斤賣了?」
「賣給對街打鐵的當學徒了!」
鶴洲瑟縮了一下,仍是抽抽搭搭的。席玉麟擺手道,「行了,該幹嘛幹嘛去,昨天教的那一段你唱會了嗎?只要你聽話,沒誰會把你賣了,不聽話的娃娃才會被賣。大人的事你也別多管,今天你什麼都沒看到,知不知道,亂說話一樣會被賣掉。」
他忙不迭地跑回練功房了。席玉麟也立刻回了自己的場地,鏡花坐在一面鼓上,斜睨他一眼,「不是早下戲了?叫你一下戲就趕過來,你現在才來。」
他不耐煩道:「拉肚子,下了戲就一直拉,行不行?」
周圍或站或坐一圈人,甩肩的甩肩,壓腳背的壓腳背,都不做聲。鏡花把劇本往欄杆上一摔,冷笑道:「我是負責人,我說立刻到就立刻到,你扯什麼理由都沒用。再有下次,我告訴院長去。」
席玉麟忍了又忍,沒搭理他,只對大家招呼道:「耽誤時間了,開始吧!」這麼對大家說話、而不對自己說話,倒像是他才是負責人似的,鏡花暗搓搓地咬了下牙。
他不知道的是,費雷拉沒有活著回到香港。
費雷拉在重慶的醫院給斷臂做了簡單的包紮,止了血,就買了去武漢的船票。只是失去一條手臂而已,這具**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他有靈魂上的完整、豐盈。
他也不恨席玉麟,就像他沒恨過何炳翀一樣,他憐憫他們。
然而在水上,由於傷口感染,各種併發症齊齊找上身來。船上沒有藥、沒有醫生,高燒中,他鎮定地祈禱,祈禱自己像從前無數次一樣化險為夷,好歹撐到武漢——這是上帝的意志,但凡他勢在必得的東西,他必然會得到。
他死在距離武漢還剩兩天路程的黎明。
即使上帝過去總站在他這一邊、且未來也會繼續站在他這一邊,至少在這一刻,即使其法力無邊、鐵手無情,也沒法把101公寓中的小夫妻分開。
恰好費雷拉乘坐的這艘船被軍隊徵用,運的全是痊癒後往前線趕的士兵。半大的四川小伙子,英語和廣東話都聽不懂;瞧他那一身黑袍好像很昂貴,卻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也不要緊,士兵們善良熱心,幾分幾角地湊出了棺材錢,雇了幾個扁擔,吹拉彈唱地抬到漢陽郊外埋了。
第184章 1943年冬當晚回家他什麼也沒……
當晚回家他什麼也沒和霍眉說,反正人也走了,沒必要鬧她的心。早幾個月,席玉麟還會暗暗地自己鬧一鬧心,想霍眉要是見了這人,會不會就真跟他走了呢?
現在他的心裡毫無負擔,因為霍眉天天規劃著名和他去南洋開餐廳。
真好呀真好,知道她的心在他這裡,他覺得天下簡直沒有困難的事。就算鏡花給他使絆子,他也有無窮無盡的出路在眼前。這廝大半夜給他打電話,說以後水月社的分成自己七、餘人三,他氣打不著一處來,「別人都同意了?」
「同意了,不好意思,我的話在別人那裡很有分量。」
「這是分量不分量的問題嗎?當初說好的六四分,至少三年都按這個來,之後的再談。現在三年沒到,你......」
霍眉聽出是在跟鏡花打電話,連忙溜到他面前,比了個「OK」的手勢。席玉麟看不懂OK,只知道她比了個「三」,也算是殊途同歸,語氣頓時一轉,「三成就三成。」
掛了電話,他拔出霍眉嘴裡剛點上的煙,自己叼著到陽台上去了。霍眉不爽道:「我不能抽,你可以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