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窮水盡,務必找一些不成辦法的辦法,試圖讓我的注意力回到他的身上。
好比在商場裡躺下去打滾哭鬧的小孩,很多時候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哭鬧的目的也不是別的,就是為了將大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
大人覺得小孩哭鬧煩,沒想過小孩其實很可能也不願意哭鬧,就只是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辦法,因為他太小了,他所發出的動靜也太小,很難引起大人的注意。
我也曾做過一樣的事,費盡苦心把自己弄生病了,只為了讓陳女士多關心我一點。所以我能理解。
理解歸理解,想起宋恆焉那張蒼白的臉,我還是覺得這種行為不能提倡。
一旦他覺得這是有用的,下一次他就會如法炮製。但是人身體裡的血是有限的,哪能讓他一次又一次地放掉?
而且這一次我是剛好在,可是之後我還要去工作,萬一就是在我在辦公室里的時候,宋恆焉又一次故技重施,結果我或者醫生沒能及時趕到呢?
我說過他像機器人一樣,半天沒有一句話,那之後他有努力改善了,儘可能多地跟我說話。
只是他說的話里,還是很少會流露真實想法。而他不說,我就沒法知道,別人也亦然。
我得教會他。只有他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了,我才能知道他在想什麼。永遠靠猜測或者觀察判斷一個人的真實想法,始終沒法保證準確度,時間久了也是會讓人心累的。
那本畫冊被我攥在手裡,連同滿腔複雜情緒一起帶進病房。
走近病床的每一刻,我都能觀察到宋恆焉神色微小的變化。剛睡醒的茫然,發現我不在的失落,看到我走進病房的喜悅,以及,看到我手中拿著的畫冊後的錯愕,和過了幾秒後,認命一般破罐破摔的平靜。
我坐下,將那本畫冊放在他面前。是時候了,抽絲剝繭,刨根問底,從錯亂的假象和誤會裡把真相刨出來。「這上面畫的是我嗎?」
宋恆焉的眼裡浮現出一種等待終極審判般的決絕。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胸膛隨之劇烈起伏,有那麼一兩秒,我都害怕他會心跳過速。
「是你。」他回答。我從他沉滯的表情里看出那層意思:讓你承受這麼沉重陰暗的、見不得光的感情,真是抱歉。
「我從很多年前開始,」宋恆焉每說一句話就要緩一下,好像他即將要交代的真心話會剜去他一層皮,啖他血肉。「就喜歡你了。」
眼眶燙得厲害,鼻尖盈滿酸楚,導致我的話語也不太流暢,「可你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我還以為……」我最終還是沒法把那麼巨大的烏龍說出口,委婉地作了點修飾:「我還以為,你另有惦記許久的白月光。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這句詢問一落下,宋恆焉就開始發抖。病房裡沒有那麼冷,然而他的一字一句都帶上震顫,「我怕你接受不了。」
本該是表明心意的浪漫場景,演變成我和他四目相對,一副雙雙對峙的場面。宋恆焉的臉色比任何時候都要更蒼白,等候我對他攤牌的暗戀發號施令。不管是一口回絕,還是直接皺眉抗拒道「你也太噁心了吧」,他全部做好準備,全都會照單接收。
而我就站在與他咫尺相隔的位置,無比確切地感知到他的灰心,他的啞然,他重大的,在這麼多年裡不斷延續的無望。
「沒什麼接受不了的。」我不願讓這場折磨他的單戀災難持續太久。我本以為這場災難與我無關,我只是個過客,忽然被推到鎂光燈下,我還不太適應。就算是這樣,我也不能由他一個人無止境地創傷下去。「我接受你的喜歡了,宋恆焉。」
他猛地抬起頭。這麼兩句話就撥開懸在他脖頸上的利刃。大量的難以置信裹挾著近乎於狂熱的驚喜,讓我險些承受不了他的視線。
只是接受他的喜歡,他就高興成這樣。他一定意想不到,我還有另外的驚喜要給他,只不過不是現在。
我壞心地覺得,他也應當承納我一點小小的報復:不說出口的,要由他自己去感受出來、揣摩出來的喜歡。
宋恆焉仰著頭,眼裡滿是前所未有的希冀。我看著他手腕上纏著的紗布,好一陣心悸。
要是他再坦誠些,要是我再敏銳些,此刻他就不必蒙受這樣尖銳的痛楚。「疼嗎?」
宋恆焉點點頭。看吧,他果然覺得這招有效。他認為只有他足夠虛弱的時候,我才會關心他,照顧他,圍著他轉悠,所以恨不得時時刻刻都保持那種脆弱的狀態,好像只要我不看他,下一秒他就會碎掉。
意識到這點,我相當哭笑不得。這麼大一個人了,思維還和三歲小孩一樣,都不知道應該說是幼稚還是可愛。
不可避免地,我也覺得他可憐。沒有人教過他,所以他不會。我和他在一起這麼些時日,從沒聽他提過父母,也沒見他父母給他打過電話,足以想見那兩個人對他有多不上心。
雖說在豪門裡這是家常便飯,然而落到具體的人身上,也還是令人難以忍受。他父母怎麼做到的?要是我生出這樣一個小孩,絕對做不到這樣去冷落他。
他沒被人上心過,沒被人注重過。對一個人上心的時候,自然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最好地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