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雙垂首捧酒,哽咽道:「大公……又見了紅。」
第21章 十七姑姑
諸侯在京各有宿處,行帳也是草草搭就。秦灼事出突然,便取了冬日的皮毛氈被堆成軟榻,叫人勉強躺在上頭。
鄭永尚一見他形容,又氣又急。秦灼慘白著臉,有氣無力道:「您別訓我,能不能保。」
鄭永尚忙給他摸脈施針,問道:「大王現在感覺如何?」
秦灼閉著眼,汗已出了一身,現在額頭仍涔涔流著水跡。他深吸口氣說:「疼。」
他臉上已褪盡血色,嘴唇咬破,紅得扎眼。
這會陳子元也趕過來。他剛一打帳,便和女侍撞上,叫一銅盆的血水潑了半身。
他聞見鐵鏽味心裡一揪,方欲詢問,就聽見秦灼帶點哭腔說:「阿翁,你救救它。」
他從沒聽過秦灼用這種語氣說話。
哪怕是跟秦溫吉坦白那些事,他也是淡淡的,後來也不會流淚,甚至還會掛點笑。
陳子元沒法把他和「哀求」這詞對上號,在帳口愣住了。只這一會,帳內便響起堪稱悽厲的一聲:「站住!」
他聽見秦灼斷斷續續道:「諸侯俱在,你叫他來……一旦有人探到……南秦的臉要不要了……」
女子聲音大得蓋過哽咽:「不要就不要!」
還是鄭永尚略帶疲憊地打斷:「政君,依他吧,別叫大王費力了。」
陳子元這才回了神,正要提步,便被一道紅色颶風撞了一肩膀。
他怕秦溫吉真去找蕭恆,忙跟出去。見她往林子裡去了,才稍鬆口氣。
帳前一聲馬鳴。陳子元分出點目光,見元袍溫順地低下頭,緩慢地蹭他被血水濡濕的衣襟。他捋了把馬鬃,看著那副灰狼皮鞍韂,左右一瞭,上手拆卸下來。
***
林里日頭淡,被樹影沖得像霧,一種可濕肌膚的乳白。秦溫吉的火紅騎裝把白霧攪渾了。
她走的要早,卻在更深處看見陳子元。
這裡算南秦營區,秦灼一下馬就讓虎賁圍了。附近林木砍伐不少,他蹲在一片空地間,像個殘留的樹墩。
陳子元仍穿著宴上的赭色貔貅朝服,肩背、衣襟濕了,血窟窿一般,紅得發黑。他面前支著個火盆,一片跳動的黃光里,剩下半個馬鞍的殘軀。
秦溫吉走上前,丟了團布料進去。火星嘩地一濺,陳子元叫炭灰迷了下眼,就這一揉眼的功夫,他聽見「撲通」一聲。
秦溫吉滿手是血地跪在地上。
陳子元跨上去摟住她。
她半張青銅的臉冷若冰霜,身體卻抖得厲害,過了一會才開口:「你知道嗎,我阿娘是生我才死的。」
「秦灼生在中秋,我生在中元。他是天賜明君,我是天降災星。都說是我害死了阿娘。這些話傳到他耳朵里,他發了好大的脾氣,我那時候五歲多吧,都把我嚇哭了。」
秦溫吉笑了一聲:「他因為我的生辰,不給阿娘做死祭,只點兩盞香燈完事。他眼睜睜看著阿娘沒了,還要這天陪著我玩,和我一塊笑。等我七歲,他陪著我許生辰願望。我說,我以後不要過生辰了,你去看阿娘。」
「他的笑臉一下子僵住了。」
秦溫吉吞咽一下,雙手攤在火盆上方,像在烤火。
「又過了幾年,那些事你也知道了。他叫我去院裡等,我等到日頭都斜了。淮南侯從他寢殿出來……我捅了那雜種一刀,那狗娘養的要殺我,秦灼把他攔住了……他用整整三天來攔的他……淮南算個什麼東西,前幾年靠倒賣私鹽買的爵位,給他提鞋都不配!」
她拽著陳子元衣領,牙咬得咯咯響:「陳子元,你知道我有多恨嗎?那是我哥,那是我哥啊!」
陳子元緊緊抱住她。
「後來回了南秦,咱們過了聘,他夜裡問我,想不想要小孩。」
「想不想要小孩?」
今年年初,秦灼坐在架子床里,給她剝著芋頭問道。
她不明所以:「我剛定親,你們男的真當生孩子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說生就生?」
秦灼將芋頭遞給她,失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如果怕疼,我們可以從叔伯家收養一個。」
秦溫吉反問:「你呢?」
秦灼眼望著窗外,口氣捉摸不透:「我們在說你。女人生孩子,鬼門關前走一遭。溫吉,這苦不是必須要吃。」
風從林間撞得頭破血流,樹影一動,都是密密匝匝的傷口。秦溫吉手上的血開始幹了,指頭上的能搓拈成末,掌心出了汗,那猩紅仍粘稠著。
「他知道阿娘生我是什麼樣,所以寧可斷了香火,也不敢叫我受罪。現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