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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灼手淌著血,對陳子元說:「錢。」
陳子元從腰立掏出三枚銅錢,啪的拍在地上,不知是惱怒還是不忍,竟沒在跟前待著,逕自去外殿守著了。
秦灼將銅錢拾起來。
阿雙將孩子哄睡,剛要進來,隔著屏風見秦灼揚了手腕,便止了腳步,聽見極其清脆的「當」的一聲。
秦灼身影映上屏風,像一團污了的繡線。他沒有停頓,又拋了一枚。拋完這一次後他停了好久,仰頭看了會神像,又重重磕了個頭。
阿雙屏息凝神,口乾舌燥,終於見他衣袖一動,孤注一擲般地伸出右手。
最後一枚銅錢從光明神的紫銅瞳孔中落下。
阿雙睜大眼睛。
銅錢落地的一瞬間,秦灼轟然倒地。緊接著,阿雙聽見他的哭聲。
先是極壓抑的抽泣,後像被牽動傷口,低低啊了一聲。隨即斷了線般,聲嘶力竭地痛哭出來。像被千把刀捅著,又像看著愛人被千把刀捅。眼睜睜。
阿雙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
她匆忙趕到殿中,見秦灼倒在地上蜷成一團。衣擺沾了血,傷口已然再度裂開。
他面前是三枚銅錢,命運般地,三陰,無陽。
秦灼強繃了這麼久的最後一根弦,終於斷了。
蕭恆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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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寒不信鬼神,他如此應下,只為安秦灼的心。雖受一番凍,但能讓秦灼恢復理智也很值當。
他信口占了祝詞,將衣袍往雪風中最後一抖,放聲大喊道:「蕭恆重光,魂兮歸來!」
他雙腳凍木了,似乎人也迷了神智,只盯著北方雪夜,像真能等來什麼人。
自此北往,是宮闕重重、荒山莽莽,星星村落間,明明滅滅的是萬家燈火。忽地一陣疾風襲來,那些光亮竟被撲撲吹滅。
李寒眼前一片漆黑。
黑夜盡頭,走出一個人。
那人亦是被發跣足,看上去比現在蒼老十數歲,面容憔悴,身態伶仃,鬢添白髮。手裡拿一件文士青袍,正深深凝望他。
李寒見把人招來,不由脫口而出:「不是吧陛下,您還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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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李寒登屋招魂的記錄,可見於《梁史》和部分志怪小說,但都不約而同地隱去了秦灼一節:上西征,絕音頻,朝中惶惶,恐為人害。廿五夜,天雨大雪,寒登宮甍,持上衣以招魂。直呼上諱,高喝「魂兮歸來」。各本之中,李寒祝詞皆有錄述:
歸來!下視故土些!前聖蹤跡,鴻泥不留些。後繼世界,星火無存些。蒼天盲瞽,生民多苦些。十日淩空,稼禾焦枯些。蛇鼠出洞,吞啄嬰子些。虎豹當關,相與食人些。封豨掘肝,蠱雕吸髓些。檮杌翔玩,饕餮往樂些。獫狁興兵,天狼芒耀些。白骨盈室,冤魂遍野些。爺娘餒死,婦子凍折些。兄為獸嬉,姊為妓些。天下地上,不容吾些。天上地下,君安在些?無君之土,九幽煉獄些。哀哀君父,何棄我些!無聞白虎哀哭,大圭啼些!魂兮歸來,反故土些!
此節據說是李寒信口而成,仿屈子《招魂》而作,內容卻截然相反。李寒盡陳人間惡象,發出呼號:故土哀苦,生民盼望,既為君父,何不歸來?用眾生之苦來感召天子之魂,古往今來,只其一人。但真正引人爭論的是最後那句:白虎哀哭,大圭啼。
我們知道,梁昭帝的太子蕭玠,正是在他征西之時出生的。玠者,大圭,後句是講他兒子出生,以此挽留。那前半句呢?
白虎是梁諸侯國南秦的圖騰。是故,學界多半認同,蕭玠生母是一位南秦女人。這就涉及到另一個問題:她的兒子生即為太子,她為什麼沒有受到蕭恆的冊封。這個話題我們要今後談論,故不詳述。
而蕭恆魂魄是否被召來一事,猶存疑惑。正史記載是「不來」,於是李寒斷定:必是生人,則無恙,不日凱旋。志怪則充滿神秘色彩,說是蕭恆遇雪崩而死,眾將士正哀之哭之,其魂魄消散之際,感李寒相招,冥冥飛奔長安。李寒得見鬼天子,以民生之苦感其神智,以未遂壯志熱其臟腑。天子垂淚,固辭閻羅召喚,千里之外,於雪山還陽。這就是著名的「雪夜應召」。這一節又說成無數故事,最為著名的還是他自己那本《奉皇遺事》里:上青天孤臣招帝子,下碧落新君應故人。
於是,李寒到底招沒招來天子魂魄,招來後又說了什麼,我們都無從得知。只能在史書青簡之餘,略觀傳奇以補遺憾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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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元見不得秦灼那副樣子,跟蕭重光未亡人似的,全忘了自己是誰的君誰的王。他看了就來氣,這才眼不見心不煩地出去守著。哪料剛去沒多久,就聽見秦灼的痛哭聲。
他衝到跟前半跪下,將秦灼抱扶起來,對阿雙喝道:「愣什麼,叫鄭翁啊!」
陳子元一低頭,看見那三枚陰面的銅錢,大驚道:「死了?」
秦灼張了張嘴,淚淋淋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