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看了看那把生鏽的耒,哈哈笑道:「咱們都商量了,這位官人是替我們說話。刺史真要動人家,我們就抄家夥!」
梅道然笑道:「怪道潮州一帶是龍興之地。民風淳樸,十分佩服。」
越往前走,道愈擠,人愈眾,如不下雨也能揮汗如雨。梅道然抬眼望去,震驚於面前景象。
府衙匾額被雨沖淡,被火照紅。府前搭建高台,人足有萬眾,皆圍在台下,手舉火把。因為火焰挨得極近,連如此瓢潑大雨都未能淋透。萬把火炬照亮萬張面孔,在黑夜燒成一條盤旋的火龍。
台上沒人打傘,刺史官袍被淋得像血衣。一個人身著銀甲撐刀立在一旁,梅道然一眼認出那是許仲紀的身形。
許仲紀身前立著個人,火光照亮了黑衣黑靴和他的面孔。
梅道然脫口而出:「好家夥。」
那黑衣人正高聲問道:「鄉親們,大家知道,我們和達官顯貴的分別嗎?」
底下紛紛攘攘地喊起來:
「爛命啊!」
「老天不長眼嘞!」
「沒個當官的爹!」
許仲紀按了按手,人群平靜了一會。在噼里啪啦的雨聲里,那人沉聲說:「是地。」
「因為他們有封地,是肥地。我們和他們最大的區別,就是他們世襲罔替、強征暴斂的土地!」
他往前跨了一步,大雨中竟能聽清聲音:「我從前當過兵,也種過地,勉強算半個莊稼人。咱們種地的有句話:早比雞,睡比狗;食如彘,累如牛。我們一年到頭睡在田裡,到手的有什麼?豐年的稅頭一收,才勉強不被餓死。而世族坐在家裡,吃香喝辣,就是升米斗米地進!為什麼?因為他們有地!有地就有糧、有錢,就能供得起官職、養得起門生、博得了聲望!種地的是我們,但地卻不在我們手裡!
「不勞者不食。這裡的不勞,並非不事耕種。我們的朝廷,有賢臣為我們彈劾奸佞、爭取權益,這是他們的勞,所以他們領著朝廷的俸祿,當之無愧;我們的前線,有將士替我們拋頭顱灑熱血,替我們爭來了合家團圓的太平!這是他們的勞,他們所到之處,我們簞食壺漿,心甘情願!商人買賣給我們便利,車夫來往供我們交通。士農工商,漁獵林牧,他們各司其職,為我們建造房屋、提供衣著用住。他們來公平交易,就該吃我們的糧食!」
他話鋒一轉,「但有些人,仗著祖宗蔭封尸位素餐,這是蠹蟲。更有甚者,欺男霸女、賣國求榮。禽獸尚知反哺,這叫禽獸不如!我們一世為人,就是為了屈服於這些禽獸不如的東西嗎!」
底下百姓群情激奮,高聲振臂道:「不是!」
「民以食為天,我們供養了士、卿大夫、諸侯、天子,我們是他們的衣食父母!鄉親們,我們無需感恩天子,天子受天下供養,就要為天下做事!天子不是上天的兒子,而是天下人的兒子!父母冤屈,兄弟餓死,為人子安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觀!而我們今日雖分得了土地,但我們遠在他鄉的兄妹子女,還要因無地苦苦經營。我們怎能自己享福,坐視他們受苦?」
一位老者喊道:「這位官人,您說怎麼辦!」
那人擲地有聲道:「向天子上書!」
他轉身將許仲紀讓出來,道:「我今日願托許將軍向天子陳情,遞交這份萬民書。要求世族禁止圈地,要求按人按丁分得土地。大家莫怕,出了事,先砍我的頭!」
許仲紀終於打起了傘,遮的卻是桌案。那人在案上張開下拉條,大筆寫上名字,齧指按上手印,大聲道:「有意者,請來和我!」
百姓紛紛涌到台上。梅道然站在人群中發愣,喃喃道:「陛下何故謀反啊……」
人群散去直到天色熹微,雨也停了,蕭恆和許仲紀說了句什麼,正見梅道然招了招手。
見蕭恆下台走來,梅道然也倒了一斗笠的水,打了個噴嚏道:「陪淋一晚上,夠意思吧?」
蕭恆掐指哨了一聲,雲追便從巷子裡奔跑出來,見了蕭恆就甩鬃毛,還禍及了梅道然這條池魚。蕭恆笑著安撫它,對梅道然說:「還歇腳嗎?」
「累倒不累,」梅道然擦著臉上水漬,「再往哪去?」
蕭恆翻上馬背,道:「三大營駐地都走一遍。咱們兵分兩路,你去松山找英英,我向北走西塞。先跟他們講好,到時候百姓聚眾,不許傷人。你再挨家挨戶地問,直接帶人去州府要求分地,聲勢鬧得越大越好。」又道:「不要暴露身份。」
梅道然說:「這可是咱們的老地盤,還有問題?」
「自家沒問題,周邊不一定。」蕭恆道,「年前我派兵發放冬糧,從遞上來的摺子看,大多數的地都沒有分到百姓手裡,又被當地豪紳重新圈占。潮州、西塞、松山三地之所以執行無誤,一是因為我的地方,他們不敢。二是因為這三地沒有世族。」
早就收拾乾淨了。
梅道然遠遠望見許仲紀,也揚了揚手臂,邊問道:「土地分配有問題,陛下直接下詔追責地方官不就完了。大張旗鼓來這麼一套,還遞萬民書?」
蕭恆笑道:「要唱戲,得自己搭個台階出來。」
這是李渡白該操心的事,梅道然懶得管,只問道:「你這麼煽動他們,就不怕真的反了?」
「不會。瑤州臨近潮州,潮州營數萬重軍就在當地,仲紀又在此鎮守,頗有威望,沒有人敢輕舉妄動。而且分地之事解決,瑤州官民衝突淡化,還沒到生死存亡的關頭。」蕭恆望著放晴的天空握緊韁繩,「藍衣,興亡百姓苦,最不想打仗的是他們。誰不想安穩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