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默了一息,將右腕向上一翻。
只消一眼梅道然就看個明白,胸中一堵,不知是氣結還是心酸,千言萬語只作一句:「你受苦了。」
蕭恆反倒笑道:「比以前要快活。」
梅道然瞧著他,也笑了,從他對面轉身,靠窗抱臂站著,叫道:「道生。」
又頓一頓,「你想要我怎麼稱呼。」
蕭恆道:「都好。」
「曹青檀死了,他救了你,我殺了他,咱們師兄弟的緣分也斷了。」梅道然一笑,「將軍——就這麼叫吧。」
梅道然說:「多謝將軍救命之恩,姓梅的欠你一條命,來日必報。」
蕭恆看著他,「你要走。」
梅道然點點頭。
「去哪裡?」
梅道然聳肩。
他沒有地方去,沒有事情做,但也不想留在潮州。
見蕭恆目帶詢問,梅道然哈哈一笑:「皇帝要用我來殺永王,又用我來釣你上鉤。我這條賤命一文不值,但這麼算來,又挺值錢似。憑良心說,岑知簡也沒有冤屈了我,影子也絕不會放過我,我也沒什麼想做的事、未了的願、記掛的人,留在這裡,也沒意思。」
蕭恆靜一會,突然道:「如果我要你現在報答我呢?」
「我的右手已廢,左手刀還沒練成,如果再有外患,我守不住潮州。」蕭恆盯著他雙眼,「你要幫我。」
沉默良久。
梅道然捏著那隻空碗,將沾上手的糠皮拈碎,再抬眼說:「潮州地界好,北邊依山傍水,這樣,你先從江北給我買塊風水寶地,叫我百年後有個地方躺。我再考慮考慮。」
蕭恆說干就干,不過三日,便帶他騎馬去了潮州江北。
這地界清靜無人,林木幽森,下有江水滔滔。梅道然轉了幾圈,擰開酒葫蘆喝了一口,還挺滿意,「枕山面水,是個投胎的好地方。」
又問:「你沒自己挑個地兒?」
蕭恆卻道:「我死不到炕上。」
梅道然沒說話,半晌,開口問:「我背後殺過你,你真敢用我?」
「用人不疑。」
「好。」梅道然頷首,對蕭恆說,「磕頭。」
蕭恆撩袍跪下,連叩三聲。
梅道然把葫蘆中酒一澆而盡,對自己的墳頭喊道:「老梅,聽見了,刀為他斷,人為他亡!」
說著,從蕭恆身邊跪倒,對他磕了第一個頭。
「將軍買我墳頭土,我做將軍手中刀。」
***
兩人原路下山時日已西沉,梅道然忽然道:「有個事我一直沒問。」
他連清了清嗓子:「秦灼。」
蕭恆持韁的左手略收,梅道然看在眼裡,再接再厲:「我聽說他早前也在潮州,後來撤了——你們這是散了?」
「沒成。」
梅道然有點意外,「他為了你闖宮,你為了他更是命送了多少回,這還沒成?」
蕭恆道:「現在這樣,已經算我強求。」
強求來的一拍兩散?梅道然覷他神色,硬是閉嘴沒說。話從口中轉了幾轉,終於道:「就算當初時局艱危,現在潮州之困已解,大不了再去遞個信。你未娶他未……總不至於就這麼斷了。」
「是我非要留在潮州,他走前問過我這話。」
蕭恆看向梅道然,「我拒絕了。」
***
「他居然敢拒絕,媽的他居然敢拒絕!殿下你怎麼不早說!鑒明,鑒明別喝了,抄家夥干啊!」
秦灼一把摁住他,「陳子元,還能不能和你說點事了!」
陳子元酒吃得兩眼朦朧,一手按刀,一手攥緊秦灼手腕,聲淚俱下道:「殿下,我混帳,我不該勸你再回潮州去。咱們往潮州白砸了那麼多銀子,我肉疼,我還以為你倆的交情,咱當不了老大總能平起平坐,我真不知道你和他……和他……」
秦灼瞧著東倒西歪的陳子元,又看一眼一旁不省人事的褚玉照,揉了揉額角,哄道:「子元,我他媽沒和他怎麼樣,好嗎?」
陳子元猛地拍案,怒聲喝道:「怎麼他媽的沒怎麼樣!他剛回潮州的那天,我又不是沒長眼!他是不是親你了,你就說他是不是親你了!他把你弄成那個樣,他還敢拒絕!」
他這一嗓子喊得二丈之外都能聽見,秦灼還沒來得及堵他的嘴,陳子元已極其靈敏地跳起來,叉腰就指著門罵:「姓蕭的,你這個忘恩負義水性楊花始亂終棄男盜女娼的東西,別再栽到老子手裡!不然老子一定把你抽筋扒皮,給我們殿下當結婚的大禮!」
秦灼忍無可忍,終於一掌劈暈他,喝道:「來人!」
兩名虎賁親衛入門,想必也聽了個一清二楚,面上有些尷尬。
秦灼淡淡道:「陳將軍吃醉了,扶他回去。」又道:「管好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