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紉蕙有些恍神。他想岑知簡不愧是岑玉正帶大的孩子,簡直和這位祖父的脾氣一模一樣。
岑玉正為人正直,不肯採用陰毒之物。故而觀音手之事被呂紉蕙一力瞞下,直到岑知簡被種此蠱,岑玉正才明白個中原委。
觀音手已經被影子採用,都是些十歲左右的孩子。
煉成一人,當死十數不止。
岑玉正為了忠,可以獻祭親孫骨肉,卻永遠不能堂而皇之地殺人。
是故攜岑知簡進山,實為逃避已然喪心病狂的影子侵蝕,替岑知簡保養拔毒。岑玉正餘生沉於醫書,試圖查找根除觀音手之法。
直至鬱鬱而終。
自此,影子徹底由呂紉蕙統領。
這個人盡皆知的背叛者,連朝廷都無從猜測的真正掌舵人。
岑知簡有些麻木,又覺得可笑,啞聲道:「靈帝末年,公子檀因玉丹案被廢,遠謫塞北。誣陷公子者,你是最後人證。」
呂紉蕙眉毛一抖,終於頷首。
時局風雨飄搖,呂氏搖擺不定,便出二子,長子呂擇蘭入肅帝府邸為幕僚之時,次子呂紉蕙取代兄長,成為公子檀幕僚。公子檀念其是舊友之弟,頗為照拂,二人情誼甚篤。
岑知簡看向他,「你背叛他,但他沒有怨怪你。」
雨沙沙下著。
呂紉蕙目光凝在岑知簡臉上,又透過岑知簡,望向漆黑車廂外,更加漆黑的天邊。
許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陰雨天。一張薄薄紙箋重如千斤,是偽造公子檀謀逆的字跡,的確出自呂紉蕙手筆。
靈帝暴怒之下,一個硯台劈面摜下。碎裂聲緊隨撞擊聲響起,公子檀面色蒼白,死死望向呂紉蕙方向,額角鮮血如注,流入眼眶,如同血淚。
這樣一個仁善、乾淨、英明的儲君,因冤遠走。是日,天公垂淚,百姓十里相送。
雨濃日暮,人群擁簇,公子檀請眾人返程,卻低聲叫一句:「君馥。」
人群中,一個戴冪籬的身影一滯。
公子檀沒有多言,只輕輕嘆息。
他說:「你珍重。」
公子馬車北行後,呂紉蕙道旁伏倒,泣不成聲。
父親的告誡猶在耳邊:「賢王已然興兵,首要朝中斡旋,以陛下之力絕不能勝。你兄長曾與公子檀有舊交,要取信王爺絕非易事。你若不代呂氏示誠,先不說他日後對我家如何清算,你兄長立時就要死於他手!君馥,你兄長的性命就在你的手中!」
君芳,君馥。
花開並蒂,合璧聯珠。
世人只知呂紉蕙十數年籍籍無名、藏身家門,全然忘記十年前,他與其兄文采輝映,直追二陸之名。
當日,他展開信箋,落墨前雙手不住顫抖。
公子檀和呂擇蘭的面孔從腦中交錯閃過。
一個是他情同手足的大哥,一個,是他亦君亦友的主公。
前進後退都是錯。
他折起與自己雙生的那枝棠棣,將王朝的明月陷在泥里。他明月一樣的摯友和君王,目睹他的背叛、承受他的背叛後,居然要他珍重。
呂紉蕙痛不欲生。
肅帝篡立後,曾要延請呂紉蕙入仕,呂紉蕙託病拒絕,一生不做元和官。公子檀下落不明,呂紉蕙託言遠行,開始了一場窮盡一生的找尋。他因追思故人而作的《感遇》十三篇足以震古爍今,卻被他一把火統統焚盡。信任在握時他選擇背叛,卻在公子檀生死未卜後獻出了嘔心瀝血的忠誠。
他開始羅織舊人,鑽研藥石,組建影子。
他是一個不入流的詩人,一個背主忘恩的騙子,一個用犯罪來贖罪的瘋子。
呂紉蕙是瘋魔的,清醒的,痛苦的。他的瘋魔呂擇蘭心照不宣,他的痛苦呂擇蘭看在眼裡。
因為父親自鳴得意的決定,呂紉蕙追隨了公子檀。因為呂擇蘭的一條性命,呂紉蕙背叛了公子檀。呂紉蕙的悲劇正是由家門的貪婪一手創成,呂紉蕙痛恨呂氏,痛恨父親,也痛恨呂擇蘭。
呂擇蘭都知道。
所以多年來呂紉蕙和影子的謀劃,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所以朝廷收到影子頭目的相關秘報,岑氏搶先一步勾連刺史岑淵、將他推出來做替罪羊時,他在妹妹靈堂前,認罪說是。
一命抵一命,他欠他的兄弟,為了他一條性命,毀了他兄弟的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