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直接,果然如陳安道所言,沒有半分避諱,反倒叫楊心問不好意思別有用心地試探。
「大師兄。」楊心問乾脆開口道,「這話問來有些唐突,不知令尊令堂是如何故去的?」
這話何止一個唐突了得,葉珉微微睜大了眼,扇子都停了,一時微怔地看著楊心問一本正經的表情。
楊心問垂眼,自知此話說得無禮又冒犯,便是讓人罵一頓也是活該的。可他又不願意背著大師兄亂打聽他家裡人的事,所以這罵他非得受著不成。
半晌卻聽忽而笑道:「你是真不客氣。」
確實很不客氣。
葉珉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掌中敲扇,他的身體總是松的,不如陳安道那樣板正,可這鬆弛里卻又始終有一根支著他的脊骨,叫他浪蕩而不猥瑣,連這沒有靠背的石凳也能叫他坐出龍椅的架勢。
「知道我家那點破事兒的人不少,當面問我的,你還是第一個。」葉珉的臉叫日光曬得不太舒服,便又把扇子支到額頂,「怎麼不去跟旁人打聽?」
「師兄說不得背後議人私事。」楊心問頓了頓,繼而認真道,「換做我,我也不願意熟人在我背後討論我爹娘的死因。」
葉珉聞言淺笑,他杯中的茉莉花叫他一點氣音盪出去了好遠,水霧凝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氤氳出兩處深千尺的桃花潭來。
「我母親在我出生後沒多久便病故了。」他輕輕搖了搖茶杯,緩緩開口,「父親在三年後入了魔,被神使肅清了。」
他說的輕描淡寫,幾乎讓人聽不出其中的情緒,唯獨字句觸目驚心。
「他們……怎麼……」
「我父親是家中老大,下面有兩個弟弟,最小的那個十幾歲時與家傳的寶劍一同失蹤,再沒找回來,我父母視他如親子,那會兒正逢我母親生我姐姐,聽聞這噩耗,坐月子時便日日驚厥,傷了根本。」葉珉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指節輕叩茶杯,「幼弟失蹤,我二伯也坐不住,隻身去尋人,結果尋人沒尋到,回來時卻是又瘋又痴,修為全廢,日日念叨著些瘋話,後來有一日,家裡人沒看住,他便懸樑自盡了」
楊心問一愣:「什麼瘋話?」
葉珉眯著眼,思索片刻道:「此間人食人,非我夢中鄉。」
「家姐降生之時,新的天座蓮也生在了臨淵宗里,剛有新的傳承,聖女一脈便生了這樣多的事端,臨淵宗立馬撥了三個長老去追查此事,其他的宗門世家也不曾袖手旁觀。」葉珉頓了頓,「可還是什麼也沒查到,我那三伯去了哪裡,二伯是怎麼瘋的,始終無人知曉。」
怎麼無人知曉。
楊心問抿了抿唇,忽而有種強烈的欲望將富寧鎮的是和盤托出,可那言語尚未涌到舌根,便又讓他硬生生吞了下去。
「再後來,我二姑——也就是上一任聖女飛升,家姐便被神使接走,侍奉在天座蓮左右,家裡只剩我們一家三口,沒多久母親也病故了,我父親再受不住,將我託付給了臨淵宗的宗主不省君,自己去追查此事。」
「那日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日頭毒辣,葉珉的臉似是也被曬得泛了紅,那紅在他扇子的陰影下便滲出些黑來,叫楊心問想起腐肉的顏色。
「再聽到我父親的消息,已經是我姐傳天座蓮的神諭誅魔之時。」葉珉移開了扇子,卻是朝著楊心問的方向扇了扇風,「我不曾見過,卻聽說我父親那一架打得好威風。他入魔前不過興浪境,入魔後卻單槍匹馬殺上了長明宗,失心瘋地劍指他三弟的師尊霈霖仙人。」
「那霈霖仙人可是靜水境的劍修,我父親竟與她打得不分上下,而且要死不死,當時被天座蓮指派過去的人里還有師父,師父下不去這個手,反倒還裝傻充愣地攔著長明宗其他長老助陣,若非我曾祖父彼時出關親手將我父親降伏,那霈霖仙人恐怕不止是重傷了事。」
楊心問聽得茫然:「你曾祖父?」
「彼時的長明宗宗主,葉百青。」葉珉說,「人已經飛升,便也不算我曾祖父了,得稱一句北冥星宿。」
一段話,不過三代人,楊心問便已經聽到了兩個飛升,一個入魔,一個瘋癲,這聖女一脈的族譜怎一個傳奇了得?
只是無論飛升還是入魔,具是闊別塵世,留活人一生孤寂。
旁人或許不知道,但楊心問一清二楚,葉承楣的父親要跟霈霖仙人過不去,必定是他查到了些什麼,而非失心瘋。闔家上下的血海深仇,到頭來卻是連大仇都不得報,就被自己的父親降伏,以妖魔論處。
楊心問手裡的樹枝都快叫他自己捏碎了,過了許久,他才抬眼問道:「大師兄,你不恨嗎?」
葉珉講著自己的故事,卻比說書的先生看著更事不關己,說到高潮處,竟還能開的出玩笑,似是渾然沒把此事放在心上。
「怎麼恨?」葉珉一哂,「說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