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首猴也算此間見多識廣的大邪物了,此時再聞聽舊友的一番厥詞,依舊覺得彼時一巴掌打得太輕。
說來他雖將莊千楷和海晏喚作友人,可其餘二人並非與他一般想法,偶爾三人共飲,海晏每每愁苦,念叨著這倒霉事如何會落在她身上;莊千楷總是心中掐算不休,灌兩壇黃酒下去也不見醉態;他一人且吟詩且高歌,跟對影獨飲也沒什麼區別。
可那時的他覺得痛快,約莫是第一次在世間尋得似「同類」的人。
過往已追不得,無首猴指尖捻絲線,眼前景色叫血海覆蓋,溺水般的窒息湧來,他已不覺這窒息難以忍受,反倒敞懷相迎,任由那血海將他拉入另一道幻境之中。
風中可聞黃沙漫天。
他不急著睜眼,那粗糲的風沙已是久違,塵土埋面,飛沙走石,將人喉頭割破的乾燥氣息自鼻腔而入,叫人忍不住要咳起來。
羅生道毗鄰九魔生死門,跨過去,便得見世間最大的荒漠,再掀洞天帳,則邁進九魔分屬的鬼蜮之中。活人能進去,只出不來,死人也能進,只是再出來時必定面目全非。
經年此時,鬼蜮中的大魔作亂,每年能生殺數十萬人。殺又生怨,怨召深淵,深淵再生煞,煞再生殺——以此往復,鬼蜮只多不少,人間仙門不過螳臂當車,此間動亂便是陰曹地府亦不能及。
人人念著修道成仙,只為飛升離世,脫離此間苦海動亂。
少有幾人慾除魔衛道,也被人視作痴人說夢,不得助力,只得離家自立山門。
三宗由此而生。
「原是妄人生妄念。」無首猴長嘆道,「可這世間最可怕不過妄人。」
未及不惑之年的不省君皺眉:「師祖有何見教?」
「沒什麼。」無首猴睜眼,自戈壁一望寮向下看。土石之上已放好了祭壇,陣已挖出,血尚未灌,一旁的祭品不少被綁了手足,嘴裡團了棉麻,還在跪地連連磕頭,掙扎著叫麻繩磨破了他皮膚。
而有些手腳自由,只抱膝而坐,神色不見半分驚懼,反倒是漠然地望向那生死門之處。
無首猴手腕一動,無形中放出的蛛絲如細密的羅網,追身而去,又緊緊縮緊,束縛在心脈之上。
他唇角帶笑:此處方是最佳的觀禮席。
第107章 曙光未見
「人間朝廷早已養不起獄中囚徒, 這些人裡面被抓來充數的良家子不少,自願來的也有許多。」無首猴手中不停,卻在言語間環顧一周, 仙門世家來此觀禮者人滿為患,「若此事成了,便算天地間的大功德, 若不成, 就是一筆血債。」
「成與不成, 都是血債。」
風沙間響起一開扇的聲響, 無首猴看去,是葉珉執扇,款款走來:「臨淵宗膽色不小, 有時間我也去撈個長老噹噹。」
不省君行禮道:「見過肅鐸真人。」
葉珉點他:「你們小宗主年紀雖小, 修為卻了得,你究竟是如何教的?我家傳築今年都快十歲了,還磨磨蹭蹭不見築基,快把我家娘子急死了。」
無首猴覷他:「你葉百青難道不急?」
「我急什麼?」葉珉抬扇遮面, 「葉家有的是錢,你臨淵宗的地契都捏在我家手上, 日後那小子哪怕修為不精, 你們難道敢不收?」
他說著又看向下頭那群人, 又扭回了頭, 不忍直視道:「只怕你們臨淵宗把這事兒辦壞了, 日後在仙門裡立足不成, 反倒要上我們長明宗討飯吃。」
葉珉動作間露出了腕上的血痕, 那血痕五道, 入骨三分, 青紅一片爛肉上虛浮著黑氣。不省君只一眼便瞥見了這傷痕,他不通人事,直言直語:「肅鐸真人怎的受了這樣的傷?」
無首猴心道,他認識的棒槌還真不少。
葉珉倒也沒有遮掩,大方地撥袖下來,叫他們看:「半月前汾關郡百魔屠城食人,食出了個歲虛來,歲虛里又生了個大魔,把其他的魔吃光了——那魔物險些蕩平了大半個西南府,你們不會不知道吧?」
不省君一愣:「西南府?」
因著去年東陽府和中川有大妖現世,百姓具往西南府而去,陳家在東陽斷後,又做千里殺陣正面迎擊,迄今未分勝負。一時間西南府人滿為患,偏偏那邊的土地貧瘠,種不出多少糧食來,去年冬天便已經聽說有大批人餓死了。
「這魔物莫不是……」
葉珉頷首:「不錯,是群餓死鬼,餓死鬼食人食得最凶,而且還愛自相吞食,沒多久便出了這大魔。若非天座蓮示警,西南府整個都要賠進去,日後這鬼蜮恐怕還得再多算一個。」
不省君一時微怔,半晌搖頭:「宗中上下近來忙著為三元醮籌謀,晚輩……竟不曾聽聞此事。」
邊關風如利刃,割得葉珉手上的傷口發癢,他垂下手來,又拿扇子擋住被吹得生疼的臉:「那就可惜了,這一戰我們可是打得天昏地暗,好不精彩。我手上這傷不過是讓那魔物的頭髮蹭了兩下,半個月了還沒把魔氣祛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