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我知道了。」陳安道說,「勞煩小兄弟回稟監正大人,請他務必派人守好現場。」
「是、是……」那提燈士來的時候摔了一跤,眼下起身就跑,倒也很利索。
腳步聲漸遠。楊心問收回視線,「咔噠咔噠」的聲響起,他後仰的脖子收直了,便迎上了陳安道複雜的目光。
「心情不好?」陳安道說,「做什麼這樣嚇人,你的——」
楊心問忽然便嬉皮笑臉了起來,仿佛剛才那個陰沉又意興闌珊的人並不是他一樣:「那人好沒眼色,我好不容易跟師兄重逢,他就跑來打攪,壞了氛圍,我不高興,不行嘛。」
陳安道張了張嘴:「我——」
「我知道。」楊心問打斷道,「那人職責所在,眼下事態緊急——諸如此類等等等等,要緊的事有一大堆,我也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裡了,當然是旁的事更重要。」
他嘴皮子好利索,陳安道半晌插不上話,只能站在那聽他說。
「什麼邵長澤啦,司仙台啦,畫先生啦,都是要緊事要緊人。」楊心問陰陽怪氣了好一會兒,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不笑了,眉眼耷拉下來,雙手五指張開,蓋住了臉,「哎呀,我算什麼呢,師兄又不是真的娶了我,我怎麼這麼不懂事,這也要鬧,那也要鬧,鬧得不高興了,心一亂,眼一花,指不定就要發瘋,逮著誰就捅誰。」
他站在圍欄邊,月光把他油亮烏黑的發照得朦朧,似浮起一層光紗,而從五指里露出的那雙眼,攏在指間的陰影里,顯得更加暗沉。
「師兄,我悄悄告訴你。就是這樣看著你,我都想殺了你。」楊心問「嘻嘻」兩聲,「在幻境裡,你的臉比無首猴的臉還要危險,我都已經殺出手感來了,怎麼辦啊,師兄,陳安道,陳仙師,你被我一劍捅死了該算在誰頭上?我的,無首猴的,還是你自己的?」
他的聲音忽高忽低,嗓音時粗時細,像是控制不好發聲,又像是情緒便這般飄忽不定。
雖只是說著話,渾身上下的動作卻一刻不停歇,腳下打著拍子樣的前後踱步,時而又並膝轉圈,如同伺機而動的野獸那樣在陳安道周身轉著。
在這仿佛狩獵前的寧靜之中,陳安道半晌道:「你說完了嗎?」
楊心問腳步一滯,停在了陳安道身後,藏在了黑暗之中。
「說完了是不是該輪到我說了。」
楊心問的呼吸聲自陳安道身後響起,帶著些黏膩的殺意。
「你如今心神不定,又難以自控。」陳安道緩緩道,「無首猴的幻境把你弄得虛幻難分,為了大局著想,也為了你我的周全,我們不宜再同行,現下著人將你壓回臨淵宗後山牢房,方為上策——」
那殺意漸消,楊心問在黑暗裡慢慢蹲了下來,半晌捧著臉,仰起頭,剛要說「好」,便見陳安道驟然轉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拿腔作調這麼久。」陳安道冷冷道,「就是想聽這個嗎?」
楊心問愣在了原地。
陳安道怒道:「含胸駝背的像什麼樣子,給我站直了!」
楊心問的身體動得比腦袋還快,已經「噌」地站了起來,挺胸昂首,跟在山上站樁樣的筆直。
站完他才反應過來,眼下不該這麼老實,可他愣是沒敢在陳安道眼皮子底下鬆氣兒。
「你這些年是被管教少了。」陳安道盯著他的眼,「無端恫嚇他人,與師長說話無禮無儀,滿口殺生,還學會這流里流氣的作態,顧左右而言他的虛偽,誰教你的,無首猴嗎!」
楊心問想說的話塞在了喉嚨里,半天出不來。他不知自己究竟該說些什麼,是該繼續裝瘋賣傻,還是撒嬌討饒?
他直覺這兩樣現在都不管用,陳安道不僅一眼瞧出他想幹什麼,而且是真生氣了。
陳安道確實動了心火:「剛才裝瘋,現在又裝啞巴?回話!」
「我……」楊心問還是頭回被陳安道罵得那麼慘,這委屈簡直比砍他腦袋還難受,當下也豁出去了,「是!我是沒學好,我也學不好了!我現在與人四目相對便會想著他會如何殺我,我又該如何殺他,他心裡有什麼夢魘魔怔!我又要說些什麼陰毒的鬼話誘他上套!」
他像個展翅站起來的走地雞,企圖讓自己看起來更雄偉可怖一些,可陳安道是個熟手的農戶,一把掐住他雞脖子,毫不留情地扒光他的雞毛。
「想便想了。」陳安道寒聲道,「誰能因為你多看一眼多想一會兒便沒命嗎?」
「你當年不過十三,沒人信你能在魘夢蛛網和席露一朝之中贏過無首猴,你說你能贏。如今你年有十六,當真贏了他出來,反倒說自己學不好了。」陳安道一字一句,眼尾愈紅,氣得聲音發顫,「那不過是個沒頭沒臉的妖物,你就甘心讓他毀了你?」
楊心問別過了眼去。
陳安道不讓他逃,扳回他的臉,目光灼灼道:「你甘心,我可不。」
「若我又弄錯了呢?」楊心問的淚痕未乾,又添新淚,他看著陳安道脖子上未消的指痕,「我分不出虛實,當真殺了你怎麼辦?」
陳安道氣笑了:「你把我當什麼,站著不會動的稻草人嗎?真當殺我有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