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那樣平靜,好像在說什麼在他眼裡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溪城一中通常從高一入學開始就劃分出三個火箭班,兩個理科火箭班,一個文科火箭班,為其配備更優秀的師資,傾斜最多資源,因此無論是教學進度或是難度,都是平行班所望塵莫及的——體現在成績排名上,也同樣對比鮮明。
百分之二十的學生貢獻超過百分之八十的尖子生,也就是說最終能上清北的那批學生,幾乎每屆都集中在這三個班裡,很少會有例外。
而這一屆唯一的例外,就是何意。
平行班之間自然也有競爭,平行一班和二班的班級榮譽之爭一路奔向高考,重本錄取率上兩班相持不下,一班靠著排名逆襲進全省前二十唯一被清大錄取的何意徹底扳回最後一局,班主任老秦揚眉吐氣,出分那天比何意還要亢奮千百倍地在電話里大喊全省第十九啊何意了不起啊太長臉了一中歷屆平行班最高名次你就是平行班的驕傲平行班的榮耀啊,成功讓何意幾秒短暫忘記喜悅只記得渾身肉麻的雞皮疙瘩。
這話也不知道怎麼就傳出去了。
班群里鑼鼓喧天,一排嘻嘻哈哈放鞭炮式刷屏「平行班的榮耀」,老秦捧著保溫杯一手握拳指天的表情包配字版本的使用率最高。
……
現在這個詞竟然會出現在遲歸口中。
班裡大家開玩笑起鬨的話……他怎麼會知道呢。
何意本該為此小小竊喜,卻不禁沉默了下來。
在這個詞組出現之前,「平行班」這三個字只代表著懊悔遺憾難過痛苦——
中考失利,入學考也不盡人意,她沒能如父母期待考入溪城一中的火箭班,只進了平行一班。
兩個名校本碩出身的火箭班骨幹教師的女兒,竟然沒能考進火箭班,「基因的『回歸定律』」,「現實版的傷仲永」,「自己班裡那麼多清北生有什麼用,親女兒還不是普普通通」,四面八方傳來的或輕或重的風涼話,句句聽起來都顯得她很像一個笑話。
有時候,「普通」可能也是罪。
教師小區家長們還有不遠不近的親戚們有意無意的耐人尋味的驚訝,父母或多或少的遺憾目光和欲言又止的嘆息,一點點堆成無形的山垛慢慢積壓在她的肩頸,很多時候會令她覺得呼吸有些沉重。
但前行路上她只得暗暗告誡自己從此更加不能懈怠,她總能重新證明自己,證明自己可以做得更好,可以不辜負期望。
可這鼓起的勇氣與信心,像朵脆弱的泡沫,還沒飛到半空中,輕飄飄地又被一戳就破了——
在發現自己悄悄喜歡的那個人,正是她當時沒能考進去的那個火箭一班峰頂的那天晚上,何意將頭蒙在被子裡無聲地大哭了一場。
她總是抑制不住去想,如果當時她再努力一些,再考得好一些,是不是一切就會變得不同,她和那個人之間,是不是就不會像平行班到火箭班那樣,遙遠得猶如隔著道無形天塹。
未存在過的希望不會叫人真正失望,但曾錯過的希望卻叫人最是絕望。
……
而此時此刻,「平行班的榮耀」「很厲害」「我當然知道」——當這些詞從眼前這個人嘴說出來時,空氣里無形伸出無數密密細絲探向了她的心口。
那兒酸酸澀澀地收縮著,那塊小心翼翼不敢輕易觸碰的陳年傷疤,好像終於真正開始癒合。
她習慣性地出神起來,遲歸的聲音突地將她拉回現實。
他像是隨口閒聊般問,「你之後準備選什麼專業?」
何意迅速一板一眼答,「還沒有想好,可能會選新雅自設的CDIE(創意設計與智能功工程)。」
這個回答她早在暑假面對遠親近鄰們的種種提問時說了不下百遍——她不想和他們袒露或討論自己還沒想好的專業方向,便選了個外行人從字面上最猜不出來是學什麼內容的專業名到處敷衍。
此刻無需腹稿便脫口而出。
待她平敘直述地說完這句,才意識到哪裡不對。
還沒來得及思考他怎麼好像知道自己進了新雅,只見遲歸忽地輕笑了聲。
「怎麼像個小機器人?」
這幾個字可戳到了何意的雷區。
她本就對自己的內向性格不太滿意,時常會因為自己的天生撲克臉而遭人誤解,不是被認為天生高傲目下無塵,就是被說像木頭人機。
這下嘴角變得更平了,連聲音都快沒有起伏,「是嗎?」
卻不知道這究竟戳到了遲歸的哪個笑點,對方又悶笑了聲,好半天才繼續問,「你怎麼不問我是什麼專業?」
何意保持著這個語調下意識回,」
這個世界上還有誰不知道嗎。」
明明不是……
其實還沒到填志願那天,她就從魏女士和何先生那裡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