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戴整齊,連包也沒背,只有口袋裡揣著的兩條幹掉的鬥魚尾,渾身都空空蕩蕩的,安靜地站在門口,什麼話也沒說,看了兩眼就把門輕輕合上了。
離天亮還早,袁生穿好鞋,拿了柜子上的幾塊錢零錢,在樓梯間的牆洞裡掏出自己從學校門口的小超市里租來的手機,蹲在小區門口,給奶奶打了個電話,但是老人的手機在夜裡都是關機狀態,袁生撥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通。
他又在門口蹲了一會兒,眼前坑窪不平的路面盛滿了月光,亮得像是要溢出來,像是撒了一路的銀幣,袁生仰頭待了一分鐘,隨後拍拍衣擺站了起來,掃了一輛單車,騎去了橋上。
霖城有一條大江,從西邊的雪山流過來的,水量不小,後來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路,把以前的老橋加固了一邊,還裝了彩燈,一到晚上就有不少人過來拍照,衍生出了周圍的夜市文化。
本來是很熱鬧的地方,但是因為除夕,再加上是凌晨,幾乎沒有人了。
袁生把單車停在一邊,兩條胳膊搭在欄杆上,江上盪起凌冽的風,似細刀一樣一寸一寸剜著人的皮肉,他眯起眼睛,沉沉喘了一口氣。
這架橋上只有三個人,梁初楹和梁聿就站在橋路對面,頭髮和衣物都被冷空氣浸透,沒有一點兒溫度,梁初楹很輕地拽了一下他的手,剛開口:「他要跳——」
尚且還沒說完,梁聿就丟了她的手往對面沖,中途有車經過,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他的動作很急促——袁生翻上欄杆了。
天黑得不像話,像一團又一團點不燃的濕炭,生硬又充滿死氣,眼前黑若盲童,只有偶爾穿過橋面的車燈能帶來一點兒亮光。
梁聿的眼珠顫動著,情緒莫名被放大無數倍,連他自己都搞不懂,梁聿開了口想喊一聲,卻發現自己連袁生的名字都喊不出來,他像是忘了自己根本無法觸物,手臂的青筋賁張,要去拽袁生的衣服。
翻上欄杆的人似乎做好了沉江的準備,他想像自己口袋裡的那兩條鬥魚一樣,回到水裡去,他想在另一個世界還能見到自己的魚,一大一小的魚。
梁聿的嗓子卡了一下,袁生似乎聽見了什麼聲音,他怔怔回頭,身子突然逆重力一般被往後扯。
梁初楹高聲叫他住手:「這不是現實,你改不——」
「砰嗵」一聲,梁初楹的聲音止住,探出去的腳尖似乎都在抖,然後虛虛踩在地面上,雙腿一軟,癱倒下去。
——袁生被車撞了。
在兩個人眼前、在梁聿莫名其妙拉住了他,把他扯下來以後,袁生滾到路面上,就那麼恰好來了一輛車,把他撞到幾米外的位置。
無法改變。
就算阻止他跳江,袁生也還是會以各種莫名的方式在除夕夜死掉。
梁聿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看了一眼側躺在地面上,血往外涌的袁生,五臟突然開始劇烈疼痛,他扶著欄杆開始乾嘔,耳膜像被穿破了一樣疼,手指也完全使不上力氣。
可這不合常理,按理說同情一個人,怎麼會有這樣劇烈的悲傷,袁生又跟他沒什麼關係,他頂多是慘了一些,最近的關係也不過是梁初楹的哥哥。
所以到底為什麼。
梁聿看著那血,就像看到那天早上孫福生從樓上跳下來時,那樣鮮紅、滾燙的血,像是要把他的眼睛燙穿。
司機連門都沒出,立馬掉頭開走了,油門都被踩到底,袁生感覺自己的視線被紅色糊成一團,他似乎看見了誰,張嘴,出來的不是聲音,而是大口大口的血。
如迴光返照一般,袁生從地面吃力地爬了起來,他一條腿說不定已經骨折,踩不實,只能拖著腿往前走了幾步,把自己的手機撿起來,撬開手機殼,將裡面的魚尾拿出來,手上的血沾上了塑料膜,手機屏幕在這時候突然亮起。
袁生看不清手機上的號碼了,但是又像有預感一樣,用最後一點兒力氣劃到接聽,然後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梁初楹跑去對面把梁聿扶起來,梁聿緊緊攥著她的手,又往袁生那裡去,梁初楹搖頭:「沒用的……你已經試過很多次了。」
「我剛剛,拽住他了。」
「我知道。」
「他可以活著。」
梁聿乍一下失語,喉嚨像堆滿了尖銳的石塊,想發出聲音,但是腦子空白,一牽動聲帶就覺得疼痛。
不記得了,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高中以後的事情。
梁初楹側了下頭,視線驀然顯得真摯而溫柔,她哈一口氣,肩膀塌下去,接了他只說了半截的話:「這樣啊。」
醫院裡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步履匆忙,腳底的瓷磚上不知印下了多少鞋底的泥土,梁初楹把他的手拎起來,側低下頭掏著口袋,拿出來一條棉簽,把一頭掰開,管里的碘酒就流到另一端的棉花上,梁初楹把他的掌心翻過來,往他被刺破的手指上塗。
她的目光過於專注了,小心翼翼的,消毒以後又拆了創可貼給他包上。
手指上的破口還是來之前被那個相框刺破的,早就止血了,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包紮的必要了,但她說還是消個毒保險一點。
梁初楹低頭說話的時候,頭髮就落在他小臂上,涼,柔,皮膚像有羽毛在刮,梁聿突然晃一下神,眉頭也蹙起來,遲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