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陡然而至,卻很奇蹟地、命運般地只落在她後側,分界線從某處清晰地劃開,而她沒有被淋濕。
很奇怪。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以為他本性如此,偏她知道,他是在墮落。
又或者,其實她並沒猜出,只是就事論事著隨口一說,只有他以為她是話裡有話。
是啊,他甘心嗎。
怎麼可能甘心。
驟雨初歇時,他低眼開了口。
「歇著吧。」
他說,「不用你拉,我自己上去。」
……
於他而言,回憶是很玄妙的東西,偶爾想起也只是儘可能快地掠過,高中三年並不是什麼快樂的記憶,然而又總有割捨不下的情緒摻雜其中,如同苦藥里的甜味劑,困苦越深,那甜味就更像是。
她對別人脾氣總是很好,卻動不動被他惹得跳腳,腿不讓他伸,手不讓他碰,巴不得給他畫出一個限定的區域,一刻也不要惹到她才好。
那時候他已經鬆懈了很久,雖然母親離世已過去快一年,再怎麼接受和釋懷,多少也會被影響,但那日雷聲和她的眼睛仿佛是警鐘,於不斷下墜之中告訴他,停止放逐,才是唯一的解藥。
他將遺漏的卷子全數找出,許久未翻開的書頁也重新劃上筆記,幾個月的課程而已,對基礎很好的他,要趕上並非難事。
他還是眾人眼裡散漫的小少爺,上課只支著腦袋轉筆,考試提前交捲去打撞球,作業偶爾缺席也沒人管,不想背包就提著漫畫書去上課,因為謝家為學校翻新了圖書館和教學樓,只要他不犯事,老師和校長也不會對他有任何不滿。
沒人知道他上課也是在聽,考試時把答案寫進亂塗亂畫的稿紙里,他知自己需忍耐,漫長的忍耐,忍耐到薛蘭放下戒心,漏出些資源給他這個所謂的紈絝公子也無須擔心,他方能找准機會,等待還擊。
——藏好自己,忍耐情緒,從十六歲的謝行川開始,延續到如今。
高三時,薛蘭唯恐對他的摧毀還不夠深,又在關鍵時刻急忙再度為他轉學,新學校里再沒有熱鬧的前後桌,也沒有開學第一天就跑來氣他、轉身會踩到他的腳、抱怨他伸直腿把自己頂得無處可去的簡桃。
她不存在,然而閉上眼的每個深夜,處處都是她。
他書桌上總擺著個挺丑的黃色鴨子,是簡桃那會兒為了催他交作業,用什麼東西從江蒙那兒換來的,按一下,那鴨子就會用破碎嘶啞的嗓音喊:「謝行川同學,謝行川同學,你如果再不寫作業的話,簡桃這個月的德育分就要被扣光了——」
「再通知一遍,謝行川同學,謝行川同學,請你行行好,自我放逐沒關係,但是簡桃同學可能因此評不上優等生——」
不知道是怎麼錄進去的,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第一次發現的時候他還在一中,差點給這東西丟掉,然而後來,後來的後來——
高三時無數個背著所有人學到凌晨的深夜,獨居的房子空曠而寂靜,那是他唯一的熱鬧。
簡桃這麼多年深信不疑,以為他會選擇和她結婚,只是扮豬吃虎里重要的一環,只是因他高考超常發揮又聲名鵲起,薛蘭對他愈加提防,他才會找個家境普通的妻子,進一步打消薛蘭的疑慮。
怎麼可能。
這些年他演得太好,乃至於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和簡桃結婚的真實原因。
偶爾夢中恍然驚醒,醒時手中汗涔涔地捏著她細瘦的腕骨,適應黑暗和劇烈心跳聲後緩緩抬眼,看她閉著眼均勻呼吸,那時才能放下心。
還好她是在的,幸好她是真的。
他很少去想簡桃對他而言是什麼意義,因為沒有她,或許他也不再是他了。
他知自己蓄謀已久,與她這一路步步都可能是糖霜陷阱,她是如此抗拒愛的一個人,如此篤信無愛一身輕的人,就連略微熟悉的朋友向她告白,她第一反應也是逃開。他曾不止一次地觀察過,向她告白的分量越重,喜歡越濃,她越不自然,越難以接受。
旁人三個月的喜歡尚且如此,假如她知道,這世界上興許還存在這麼一個人,比三個月的喜歡還要更久——更久更久——
她會……怎麼樣?
那年初冬,她因為無法回應誰的告白,疏遠著躲在雙槓下,側著頭跟他咕噥:「你如果告白的話,我會跑得比這更快的。」
她是如此相信那時的他沒有任何想法,才能如此坦蕩又認真地跟他開著這個玩笑,也幸好她那時就給出答覆,否則他恐怕會在轉學那天將心緒剖白,落得跟那些人一致的下場,他們連做朋友的機會都不會再有,更別談像現在這樣,他還能假借荷爾蒙上頭的名義,與她如此靠近。
或許在她的世界裡,愛是禁詞,不愛才沒有危險。
和她領完證的當天,去開車時,他看著那鮮紅的冊子停頓許久,他清楚自己自私,他知道自己不光彩,更知道這段關係,需要他以什麼作為代價才能換來。
不知從哪兒飄來聲音,於那時痛咒般叩問他的腦海。
——她多慶幸你不會愛她,如果往後的代價是無論距離多近,都無法將這愛宣之於口,你會怎麼辦?
——那就,一直忍著哪怕是洶湧的愛意,漫不經意地仿佛永遠不會愛上她的樣子,以換得與她的這一程,能走得再久一些,再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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