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瘋了……他這個傢伙是瘋了!!
這時,不遠處忽然響起一聲格外明顯的木頭嘎吱聲,這傢伙也突然僵住了,瞪大眼睛回頭看,一雙眼睛骨碌骨碌地轉,雙唇抿緊,緊張至極。
但是那聲嘎吱只響了一下,四周的寂靜沒有再被打破。
那傢伙蹲在那裡僵了大半天,直到確信了不會再有這樣的聲音發出來,他才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用力做了鬼臉吐舌頭:「大半夜的嚇誰呢?嗯?以為我會怕你?
「不過就是個女人,我怎麼會怕你!平時那都是我在讓你,你以為我要是真動起手來能打不過你?好男不跟女斗罷了。」
他臉上的表情扭曲而變化快速,陰冷慘白的月光撒在他的身上,把他臉上手上的斑與疤都照得顏色鮮亮,大張的嘴巴像一汪血池,灰白的雙眼眼白也鍍上一層吸血鬼一樣的刻薄色彩。
他整個人就像一隻惡鬼——不,他就是一隻惡鬼。
「要是聽我的話把那兩個賠錢貨扔了,我現在怎麼會過這種苦日子?果然是賠錢貨,全是賠錢貨,真不知道這些愚蠢的人有什麼活著的必要。」
我聽著他把我知道的村里大娘全都罵了一遍,可是直到此刻,我也沒能想起他是誰。
他罵罵咧咧地走遠了,我小心翼翼地從洞裡爬出來目送他的背影。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看到他脫下自己的鞋子,細緻地把上面的糕點碎屑都剝掉,把自己衣服上也都拍了一遍,才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
現在想想,那鍋里的桂花糕本來就是留給我的,但是被我爹爹吃掉了。
想起了這張臉,我就想起了更多的東西。
以前阿娘和爹爹總吵架,也不算吵架,因為一般只有阿娘一個人在說,而爹爹沉默地坐在面前聽。阿娘很強勢,最後總是以爹爹的妥協告終。
我聽不懂她們在吵什麼,只是因為阿娘也會罵我,所以我覺得爹爹很可憐。
他是我同病相憐的戰友,他也是深受阿娘脾氣迫害的可憐人。
但這樣的印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消失的呢?
也許是他在阿娘打我,而妹妹哭著求情的時候,把妹妹抱進房間裡時沉默的背影;也許是撞見那一次他把阿娘留給我的桂花糕吃掉的半夜,也許後來每一次阿娘留給我的東西,都會被他拿走。
也許被我看見的一次又一次,與村里其他人聊天時,說阿娘的壞話,說我未曾謀面的奶奶的壞話,說妹妹要是個兒子他此生就無憾。
還有我上學的路費,一開始阿娘會放在桌子上,我拿走以後還是走路上學,就能偷偷攢下一毛錢。
從某一天開始,那一毛錢不見了,我去問阿娘,被阿娘罵了一通。說我學壞了,為了多要一點錢就和大人撒謊。
可我沒有證據。除了那一次親眼所見他吃了桂花糕以外,我沒有證據證明是爹爹把錢和糕點都拿走的。
「小田回來拿書嗎?」阿娘的聲音把我從回憶里拖了出來,她臉上掛著一個尷尬的笑容走到我的身邊來,彎腰把我背上重如泰山的包袱拎了起來。
她的動作很輕鬆,就好像那包袱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我抬頭看著她的動作,再扭頭看向爹爹。他又貼回了椅背上,再一次變成一片影子。
我跟著阿娘往外走,她居然沒有怪我上次把她和妹妹罵退的事情,她提都沒有提起,一路上什麼話都沒有說。
正是這樣,讓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她幫我拎著書袋子到了李老師家院子前,我伸出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怎麼了,小田?」
她眼睛裡有些驚喜,是不是沒想到我會主動親近她?
這麼想著,我突然有種打碎這種假惺惺笑容的衝動,我想證明她其實就是討厭我的,所以我說:「我這次測驗退步了很多,在班級里只排到第五名。」
可是阿娘並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瞬間柳眉倒豎指著我開罵,她完全放鬆且無所謂地彎著雙眼:「沒關係,你就跟著兩位指導員好好學就好了,她們肯定能帶著你上大學的。」
我張了張嘴,覺得現在的一切都好不真實,對我而言有種脫離掌控的失重感,與人病重時的迴光返照一樣,我的後背被冷汗浸透了。
我忍不住往肖家看去。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爹爹說過要殺了阿娘。
對了,現在爹爹還沒進廠,都過去這麼久了還沒有進廠,如果我把爹爹進廠的機會徹底搞砸了,阿娘會不會就能安全了?
阿娘摸了摸我的腦袋,我頭髮不多,可以清晰感受到她手心的繭,就像和妹妹一起躺在床上的那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