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舉一時劇震,惶惶抬眼,在長女看穿一切的目光下,強撐的偽裝分崩離析。
他後知後覺長女此刻的雲淡風輕是無數個日夜苦熬後的結果,那心頭上的傷疤早在他視而不見下結成了瘡痍。
看她身形瘦削,憶起她少時嬌嬌軟語依偎在自己懷裡的情景,一時老淚縱橫,「阿朝,是為父錯了!」
崔雪朝從那哽塞的話音中聽出真意,駐足深吸口氣,再回眸時釋然一笑:「家道中變,女兒一直覺得是自己在外招搖惹來禍害,是我毀了您為官做宰的壯志。很多年都覺得對不起您。而今我封做皇后,為家族帶來權勢榮光,那些因我而去的又因我而歸。」
「父親,欠你的,女兒還清了。」
言罷,再無二話。
邁出門檻,前半生的羈絆全都斷在了身後,欠了她的,她今日一次性討回。她欠的,以身為代價付給了那座宮闈。
第21章 朕與你同病相憐
一方如晦風雨,內廷的乾元帝撫著編好的五色繩同內監編好的那個比較著。宮人回稟說皇后娘娘節前同宮人們編了好幾個五色繩,思及他們都定親了,必然有一根屬於自己。今日等她忙完,兩人相見時,他也得有個拿出手的回禮不是?第一回 編,有兩三處擰結不知是漏了何處,精巧完美寓意美好的東西不該有半點磕絆,嘆口氣,又尋了新的繩索從頭開始綰。
第二根順噹噹的,操文弄墨的手指舞弄起絲線來竟也有天分,細細的五色繩,紅的平安黃的納財藍的安康綠的福運白的吉祥,他的皇后腕似廬上月,指細白膩,若是佩戴他親手編好的繩結,必然賞心悅目。
正猶豫是不是再編幾顆寶珠點綴,童公公領著一個小內監自殿外而來,回稟的是方才發生在崔家宗祠的驚天動地。
小內監回話前還從袖間掏出一本厚厚的小冊,隨著他從開頭講述皇后娘娘在宗祠亡母靈位前的跪拜,乾元帝一頁頁往後翻看。
小冊本不過巴掌大,每張扉頁只一幅小像,三兩筆勾勒出皇后娘娘擬真的神態,一顰一怒,栩栩如生。
提及亡母與亡弟時,一方小像上,她那雙臂無力地攤在身前,眼神恍惚,好似還能復刻當年抱著襁褓時撕心裂肺的痛苦。
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讓家父為亡母餘生守節不再娶妻時,她是平靜的,可漆黑一點的眸光仿似就在乾元帝眼前。她的古井無波是強撐起來的,底下驚濤駭浪像有猛獸吞吃她全部的魂靈,灼熱的恨讓她偏執為亡母求個公道。
最後一頁是皇后娘娘推開門扉時果決的一角背影。
內監回稟說皇后娘娘說從此跟崔家兩不相欠了。
乾元帝撫著冊本上的小人,溫情之下更多的是心疼。
她真是個心軟的姑娘。
亡母之痛折磨得她日夜難安,五臟六腑碎過又被她一點點拼好。世人以為她熬過了,她沒忘卻。今日大仇得報,她所能想到最嚴峻的懲戒只不過是不許她父親再娶妻!
太純善的人不自覺以己度人。
亡母騰出正妻之位,弟弟喪命,父親至今無嫡子,所以她以為讓那庶子失去扶正的可能,便是對這些人當年犯下的錯最嚴苛的懲罰。
可笑!
什麼側房庶子庶女,當年謀算的早已得到,現在擁有的往後也不曾失去半分。
「是崔卿的錯。」
乾元帝望著郎朗乾坤,長嘆一聲,「他把朕的皇后教養成恪守本心的好姑娘,卻不曾盡到父親職責,不曾保護好女兒的至善至真。」
最過分的是,崔卿為人夫君卻背棄誓言,寒了妻女的心,讓朕的皇后與母親天人永隔,讓朕的皇后滾進紅塵的泥濘里從此不肯再輕易相信這世間也是存在好男兒的!
若非崔卿尚有用處,皇后將來也須崔家上下效忠,實該一道聖旨賜他圓滿儘早與地下的夫人相聚才對。
「趙氏在何處?」
內監:「回陛下,娘娘稱趙氏與崔夫人舊時有誼,念在她當年也是被人所迫,不曾下令訓誡。」
「崔卿可有懲戒?」
內監:「不曾聽聞崔大人有何吩咐。」
乾元帝臉色森寒,心說果然不出所料,「皇后慈念不願辜負亡母臨別之言,朕卻容不得皇后母家有心腸不乾淨之人。去崔家傳旨,趙氏不守婦德,釀出良妻無辜喪命慘禍,著令內獄收押,依法懲辦。」
「另冊旨意發往外埠,責令當地縣屬知縣徹查當年趙家之案,若敢徇私,九族連坐!」
思及趙氏名下的一子一女,本想高抬一手,地上內監立時進言:「崔氏二姑娘言語無狀,幾番不敬,今日更是污衊皇后娘娘『草菅人命』。之後辱罵娘娘惡毒。小人觀其神態,此人不僅不感念娘娘寬宥,更是記恨娘娘至深!」
乾元帝雙眼眯成危險的弧光,負手在後,「朕記得崔卿曾有言,若是府下二姑娘不入宮闈,便要永不歸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