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老頭兒你找著墳地了?」公子哥玩笑著問。
「那倒是沒有。」酒興言十分乾脆,「這裡太幹了,弄得我皮膚整日開裂發疼。而且地方也太荒涼了些,死在這裡估計幾百年都沒人找到。」
老人對墳地的要求是苛刻的,他們很早就會決定自己死後要葬在哪裡。所以這句話告知給他們的信息無非是『他還沒決定要死』。讓眾人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那你突然說這個幹嘛?真是殺風景,壞了咱們今日這麼好的天氣。」梁彥說的怪罪,口吻卻不是那麼回事,反倒有種鬆懈下來的釋然。
「那日隊七的死,實在是提醒了我。」
沒想到酒興言也是從這裡開始說的,章絮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深陷其中,難以自抑。
「你們這群小的,懂不懂老頭子我是很怕見到死人的。」酒興言和他們分享這一路上彆扭的固執出自何處,「我不肯再治病救人,不過是因為我不想再看見有人在我眼前死去。那會時時刻刻提醒我,過去夫人的離世,以及我的壽命將已。」
「從前,我一直欺騙自己,說,等我找到了願意躺下去的地兒再死。於是一直等啊等,走啊走,漫無目的。可是哪有人能真的準備好迎接死亡。就像那隊七,真正到死的時候,誰都不能做好準備。」
「我的生命再無意義。」他這棵老樹只會越來越枯腐。
「那些醫書和藥箱,丫頭你拿去吧,他們都是文盲,不識字,給了也是白瞎我這門手藝。」酒興言已然做了決定,並不是惋惜的,而是坦然的,昂首挺胸的往終點走去,「死在哪裡就埋在哪裡。只是我還有些不死心,想讓你們幫我帶句話給夫人,說我酒興言下輩子還想和她做夫妻。」
「我應該是,沒辦法再回去了。這條路對於一個年過七十的老人來說,實在是太長了,太長了。」
年紀小的人永遠都不能明白,明明只是一年半載就能達到的地方,為什麼會變成長者眼裡的一輩子都難以抵達的遠方。梁彥好也許還想說「你要是真願意回去見夫人,我們回去找韓城主,讓他派人送你回去。」可章絮眼疾手快,攔住了,又與他搖了搖頭,讓他不要再插話。
院子裡靜悄悄,練劍的一動不動,坐著的一傾不傾,都豎起了耳朵聆聽長者的囑咐。
「容吉,彥好這小子就交給你了。」酒興言是為了老友的囑託才踏上的這條路,如今老友也去了,身邊再無同行之人,「無論日後變成什麼樣子,給他一口飯吃就行。他可是老梁最喜歡的小兒子,公主殿下的幼子。」老者的眼裡滿是愛惜。
還有什麼遺漏了,大概沒了,人越老,能帶在身邊的東西越少。
「我說完了,你們還有什麼想和我說的?」他也到了走幾步說兩句就要開始喘氣的年紀,他恍然發覺自己的體力在極短的時間內消失,從前日日少眠,如今也開始貪睡嗜睡起來,用過午飯再睜眼便是黑天。
一人一句吧,在還來得及的時候。
梁彥好先來,「儘管如此,走之前還是和我們說一句吧,不是說有些老人能感知到自己什麼時候死亡麼?」
然後是章絮,她的眼睛已然濕潤,「師母葬在哪裡?無論多遠我都會把您的話帶到。」
輪到關逸了。他與酒興言相處的這一整年的時間裡,說沒感情,不可能。他有時候看到酒興言的滿頭白髮時會很短暫地幻想,若是自己的雙親活下來了,到如今也是兩鬢花白。可惜他們去得太早,要他早就忘了模樣。
「走之前幫我帶封信吧。我想托您到那邊去找找我的阿父和阿母,這輩子木訥慣了,做不來這種事。」他看著這滿院子的同伴也會頻繁想起自己早逝的家人。
容吉會有什麼想說的呢,「有我一口飯,就有彥好一口,您放心吧。」
終於輪到了趙野。趙野這個原本對家完全無感的男人,這個抱著一棵樹就能過一輩子的男人。他的話顯得格外特別,「教我說人話的那老頭兒,死後變成了一棵樹,過了十年,枝繁葉茂,庇佑了半座山的飛禽走獸。」
「你們常說人死如燈滅,我卻覺得人死如復生。就像死在戰場上的兄弟們鎮住了擾動不安的外敵,死在田野里的農漢餵養了半畝的農田。您覺得絕望而無力的前路說不定在不久後的將來會變成指引後來者的明燈。」
「而這世上總有人需要這盞明燈。」
第174章
這是酒興言第一次想加入他們,而不是永遠當個對世事不聞不問的旁觀者。
還好這個院子足夠小,像座囚牢一樣,把他們緊緊地關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