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江潯這老狗的角色沒變過,聖上用得順手,對家狗尚有幾分感情,何況對人?
顧淮氣勢洶洶地告御狀,雖鬧得沸沸揚揚,贏面卻並不大。
江璟元明白父親的意思了——這是賭聖上的心,賭聖上不會懲罰江氏。
此舉未免過於冒險。
以暴制暴,才能穩勝不敗。
但話又說回來,誰能製得過聖上。天底下黑吃黑,誰又能越過聖上去。
「爹爹,江家……會平安無事嗎?」
江璟元幾近崩潰,抱頭失魂落魄。
江潯緩慢地瞥了眼兒子,混濁的老目透著昏聵。單單拼聖恩,他也沒把握。畢竟君心叵測,顧淮等人採用了最激烈最辛辣的死劾,聖上從前就冷血無情殺了陸雲錚,這回也有可能對江家下殺手。
但他從顧淮的彈章中,發現了一個致命漏洞。
這個漏洞,恰恰能救他們,是聖上絕對不會容忍的。
因而,他們能死中得脫。
永遠記得,聖上是妻控也是權控。
控妻,更控權。
……
顧淮犀利狠辣的血書遞上去,人人皆等江氏父子的末日。
出乎意料的是,聖上並未懲戒江潯父子。
至於原因,是顧淮自己蠢不可及。
顧淮的彈章前半截氣勢蕭森,直指權奸,證據確鑿,說得很好,甚有贏面。
後半截卻忽然把矛頭轉向了皇貴妃,充滿了說教意味,煙道皇貴妃林靜照乃龍虎山修煉的術士,來路不明,陛下沉溺女色,應該廢黜皇貴妃,恢復視朝。皇貴妃不宜誕育後嗣,不宜為太子之母,更不堪為國母。
彈章更提及,當年先太子因戰亂莫名消失,或許還存在世上。陛下應該找到先太子,盡奉養之責。先太子朱泓殿下才是名正言順的王朝繼承人,若朱泓還活著,根本輪不到今上當皇帝。
皇貴妃,先太子。
顧淮不知死活地將聖上的禁忌踩了個遍,生生把必勝之局演成了必輸之局。
聖上有兩條底線,一是妻控,凡涉及皇貴妃之事,必無條件偏袒皇貴妃。二是權控,聖上由藩國入主,非正式皇太子,皇位繼承存在一定程度的模糊地帶,先太子的事是絕對禁忌。
多年來言官嘰嘰喳喳,有譴責妖妃的,有抨擊修道的,獨獨無人敢越雷池提及先太子的事。
誰提了,便是找死。
江潯的門生徐青山震愕,顧淮瘋了,居然敢說讓聖上奉養先太子,是不是也得把皇位讓回去?
顧淮將這樣的奏章遞上去,等於洗乾淨脖子挨宰,聖上的屠刀焉會留情。
結果果然不出所料,顧淮被打入詔獄。陛下的批語是「逼君不已,意欲何為」,令廠衛嚴酷拷問出幕後指使。
顧淮算是廢了。
顧淮的血書被嚴格保密,泄露者斬。
顧淮倒也是個鐵骨錚錚的硬漢,早知江氏權奸樹大,早早告別妻子和孩兒,寫下遺書,將老母託付親朋奉養,毅然入詔獄,大義凜然,坦然熬受重刑。
他抱絕路走到底,堅決與妖妃奸相作鬥爭,九死其猶未悔。
……
江潯早年間家境貧寒,祖輩辛辛苦苦托舉,才養出他一個進士郎。
二十幾歲進入官場,江潯因為家世寒酸承受了莫大的屈辱和嘲諷,該得到的獎賞半點沒拿到,不該背的黑鍋卻統統由他背。多年來摸爬滾打,吃盡了苦頭,數次面臨抄家滅族之禍。
水深火熱的磨鍊下,江潯漸漸適應了官場那套噁心的應酬,良知一點點被磨滅,曉得政治是不能棄權的遊戲,無論如何也要走到黑。
活到最後的,不一定是為國為民的清正好官,倒有可能是無惡不作的奸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讖言,有時也會失靈。
窮酸帶來的自卑感在成年後仍難以消弭,伴隨江潯的一生。
進入朝廷核心之後,江潯靠賣官鬻爵積累起巨大的財富,給自己足夠安全感的同時,也蔭蔽了家人。
他有一兒一女,江璟元和江杳,都是亡妻給他留下的心頭肉。他自己窮酸些無所謂,必須要讓兒女過上好日子。
但他從沒有過奪權的念頭。
他沒有陸雲錚那等志向,妄想駕馭君王,或規訓誰當個盛世明君。
他的心很小,只想經營好自己的家。
多年的宦海沉浮使他拎得清,比陸雲錚的頭腦更清醒,他就是個臣子,君主豢養的家犬一樣,該侍奉的是君父,該對付的是同僚,該搜刮的是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