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沒有!是你燒得糊塗,聽錯了!」蘇蘊宜睜著眼睛說瞎話,見他還要來糾纏,趕緊跑開找林慧娘去了。
林慧娘說她在最大、唯一點著燈的棚屋內,好找的很,蘇蘊宜掀開麻布帘子急匆匆鑽進去,迎面便是一股濃重的藥味兒混合著發霉腐敗的氣息撲鼻而來,她被嗆得一下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才小心翼翼地睜開。
只見簡陋的棚屋內躺滿了病號,有面容憔悴的老人,有身形佝僂的孩童,青壯漢子與婦孺也有數個,他們俱都面色蠟黃,毫無血色,或氣若遊絲地躺在破舊的草蓆上,或相互依靠著,咳嗽聲在不大的棚屋內此起彼伏。
驀然察覺有人闖入,無數道淡漠而死氣沉沉的視線朝蘇蘊宜射來,仿若地府鬼魂凝視生人,嚇得她倒退一步。
所幸裴七郎也跟了過來,他微涼的手掌安撫地抵住蘇蘊宜的後背,朝里喚道:「林大夫?」
林慧娘從棚屋另一處掀簾探頭,「來了?過來吧。」
從這頭到林慧娘所站的那一頭,需要穿過所有的病號,他們看著蘇蘊宜,蘇蘊宜也看著他們,一時只覺雙腳僵硬、頭皮發麻,竟比白日裡徒步過泥濘還要難受。
一道身影突然擋在她身前,遮住了所有注視的目光。裴七郎略略側頭,「走。」
他牽了她的手,一前一後地往前走,很過這座棚屋,蘇蘊宜悄悄回頭看,卻見眾人都恢復了先前的樣子,各自歇息著,再無人向她張望。
林慧娘正在裡頭忙碌,聽得他們過來的動靜,頭也不抬地說:「裴君,稍後我為你施針。蘊宜,屋子裡頭有個小女郎,她行動不便,你去幫她擦洗一下身子。」
幫人擦洗身子這樣的事,蘇蘊宜自然從未做過,把熱水倒進木盆加上涼水,簡單的幾個動作,她做起來卻動作遲緩、異常笨拙,冷熱水反覆加了好幾遍才到合適的溫度。剛抱起盆來,卻又想起自己沒帶巾子,只好再放下木盆手忙腳亂地找。
折騰了一通總算將擦洗的東西都準備好了,順著林慧娘的指引推開一扇小木門,裡頭靜悄悄的,點了一盞微弱的油燈,燈下躺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子。
她似乎睡得很沉,蘇蘊宜推門而入的動靜不小,她也沒有醒來。
「喂,小丫頭?」蘇蘊宜小心翼翼地放下水盆,推了她一把,小女孩兒還是沒有絲毫反應,若非能看見她胸口輕微的起伏,蘇蘊宜簡直要以為躺著的是一個死人。
她沒奈何地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開始給她解衣服,女孩兒面色發青,兩頰凹陷,胸腹處肋骨根根分明,手腕細得蘇蘊宜一把能握住兩隻。
這女孩兒看著同蘇蘊宜最小的九妹一般年紀,家中九妹嬌憨可愛,常仗著年紀小撒嬌撒痴,一應糕點飯食,但凡不夠精緻的,她看也不看。而與她同歲的這個女孩兒,卻瘦得只剩下內里一副骨架,和外頭這張枯黃的皮。
嘆息一聲,蘇蘊宜擰乾打濕的巾子,開始仔仔細細地給這女孩兒擦拭身體,從面龐到脖頸、胸腹、四肢,擦完了正面,蘇蘊宜給她翻身——這本不是件難事,女孩兒很瘦,即便蘇蘊宜手無縛雞之力,也輕鬆地給她翻了個面。
可翻過身之後,入目所見之景卻驚出她一聲尖叫。
這叫聲驚動了正在外頭施針的二人,裴七郎下意識地就要起身往裡沖,肩上忽然加重的力道卻迫使他不得不坐在原地。
林慧娘的聲音從腦後傳來,「你能帶她走一段路,難不成你還能帶她走完所有的路?」
「……」默然片刻,裴七郎終是坐著沒動。
棚屋內,蘇蘊宜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女孩兒的後背,胸口一時劇烈起伏。
她的後背尾椎骨處,不知為何爛了一處寬約六寸的瘡口,邊緣早已腐爛敗壞,瘡面更是烏黑一片,爛肉互相粘連,滲液源源不斷地從瘡口處流出,混雜著膿液和血水,甫一翻身,一股沉悶污濁的惡臭便洶湧而出。
這巨大的動靜總算驚醒了女孩兒,在蘇蘊宜驚惶的目光的注視下,她竟幽幽睜開了眼睛,一雙眼睛黑黢黢、水汪汪的,像夏日湃過水的黑葡萄,亮晶晶的,看著蘇蘊宜,「……阿姊?」
她吃力地朝她伸出枯柴一般的手,面上卻漾開極甜美的笑,「阿姊,你回來了?」
「……」
「哐當」一聲,蘇蘊宜丟下水盆和女孩兒就往外跑,這一回她全然顧不上外頭那些鬼魂一般的病號,只埋頭急奔,等衝到了外頭,扶著破柵欄就大吐特吐了起來,她腹內不住地抽搐,直到快要將胃也一併吐出才算作罷。
一隻盛著水的竹筒被遞到面前,蘇蘊宜劈手接過,仰頭喝了好幾口,那股縈繞不去的惡臭,和血肉模糊的畫面才算淡去幾分。
「那女孩兒的阿姊對我們有大恩。」
聲音自身後傳來,跟著出來的林慧娘一邊替她捋著後背,一邊平靜地道:「當時褚璲他們出去尋糧,路遇暴雨,久久不得歸,留下我們這群老弱婦孺幾乎快要餓死,是她的阿姊蓮華,主動獻身與朱化,才換來糧食,助我們渡過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