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忘記。」宋昭寧輕聲說:「和顧正清生活的每一處細節,他對我說過的話,對我的教導,曾經牽過我的手,帶我走過路,我沒有忘記。只是,我腦海里大概有一塊橡皮擦,把與我有關的某些人、某些事,擦去了。」
林叔用手指捺了捺眼角,她在想念顧正清的時候,林叔與她分享了同一種心情。
「老爺和小姐認為,這樣對您最好。」林叔欲言又止:「那件事情,我實在不願回想。顧先生當場身亡,小姐您九死一生,還有那兩個孩子、那兩個孩子——」
「嗯,」宋昭寧垂下眼,哽在胸腔那口濁氣終於可以擠出緊澀喉管,她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說:「林叔,其實我們又遇見了。」
不對,不能說遇見,應該是重逢。
我和聞也,我們是重逢。
林叔果然駭了一跳,他足足呆了好幾秒,不可思議道:「小姐和小聞少爺,又遇見了?」
林叔沒有意識到這是她的陷阱。
她從手包握住煙盒,拇指別開銀色錫箔紙,在掌心磕出一支。
「護城不大,對不對?我們總有一天會遇見的。或早或晚。」
「哎。」林叔百感交集地長嘆:「真沒想到,小姐和他還有這樣一層緣分。」
宋昭寧夾著煙的手指自然地垂落,她似笑非笑地重複:「緣分?林叔,我說過護城不大的。既然聞也和聞希是顧正清帶來的人,媽媽為什麼不讓人照顧?當年他們才多大——您知道嗎?聞希病得很重,他的左腿截肢了。」
「截肢?」林叔驚詫:「是生了什麼病?」
「骨癌。」
林叔難過地皺起眉頭,半晌,枯瘦單薄的手掌重重地搓了一把臉。
「昭昭小姐,您別對小姐有意見。當年你傷得那麼重,小姐整日以淚洗面,如果那時候你熬不住,小姐怕是也要跟著去。」
「我明白,」宋昭寧說:「媽媽,是不是一直很介意?」
「我不清楚小姐是怎麼想的。」林叔搖頭道:「聞也和聞希,到底是顧先生帶來的孩子。按理說,顧先生不在了,合該由那邊接手。」
他話音一轉:「聞家,不至於沒有人?」
可能,真的沒有人了。
宋昭寧在心中說。
聞也說過自己父母早亡,他和聞希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居住在孤兒院。
那麼,他們是怎麼被顧正清找到,顧正清又為何領養他們,對外謊稱是自己孩子?
她把煙摁熄在石刻雕像,扶著林叔起身,岔開話題:「我明白了。明天中午我會回來吃飯,林叔,我和你一起回去。」
林叔用力地摁住宋昭寧腕骨,他仍舊沉浸在回憶當中,唉聲嘆氣:「說起來,昭昭小姐您當年和小聞少爺很不對付呢。」
宋昭寧輕輕一哂:「是嗎?我小時候脾氣也挺好的,不至於跟誰起衝突。」
「不能說是衝突吧。」似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林叔真心實意地笑道:「昭昭小姐對小希少爺倒是很愛重。小聞少爺性子孤僻,不愛說話,很黏著顧先生。小姐也喜歡顧先生,一來二去,你兩就鬧出了不少事兒。唉,其實都是小孩兒過家家,現在再想起來,往事清晰如昨啊。」
「我欺負他?」
「唔,小姐您自己評,把人關在花房裡,不把素描練好了不給吃飯;把人關在琴房裡,不把巴赫彈出來不給吃飯;把人關在書房裡,無法流利地說英語便不能和顧先生一塊兒踢球……小姐幼時,雖有些蠻橫,嬌氣,但整體不壞。」
宋昭寧忍了忍,少頃終於忍不住,無奈道:「我小時候是這個款式?看來我不該繼承家業,而是去當人民教師。」
林叔對她有孫女濾鏡,當即點頭佐以百分之兩百的肯定:「那當然,小姐從小做什麼都要做到最好。」
他話音一頓,語氣有點微妙不顯眼的驕傲:「小姐現在也是如此。」
她親自把人送回房間,林叔撳暗床頭櫃,昏涼如水的光暈朦朧地鍍上宋昭寧明晰側臉,她握著古銅門柄,合上門前輕聲道:「晚安,林叔。Good dreams。」
第29章 六一
◎「迎風執炬,總有燒手之患。」◎
時間針腳縫補一頁又一頁,五月末尾,護城正式步入夏天。
漫長雨季,還有時不時造訪的颱風,構成了宋昭寧對護城的夏季印象。
離聞希手術還有一段時間,宋昭寧抽空在六月一這日,來到聞也和聞希曾經生活過的孤兒院。
孤兒院位於護城所屬的下面市縣,開車要四個多小時,走完國道走省道,走完省道走鄉道,走到鄉道是泥巴路。
許勉開的這輛黑色大奔不知濺了多少泥,剮了多少蹭。
好不容易一路顛簸地到了,面前是一棟低矮擁擠的灰白小二樓,一樓門口懸掛的「愛心之家」搖搖欲墜,曾經用鮮紅色描畫的愛心如今褪得只剩下一個模糊難辨的兩條括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