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頭一次揭開舊事,雲湄眉尖微動,零星褪了色的記憶復又在
腦海中閃回。
那夜暴雨滂沱,阿娘顫著身子,捂住小腹歸來,裸露的皮膚遍布曖。昧痕跡,澀然咬唇不語;旁邊站著那個目睹一切,卻連聲都不敢吭的名義父親。
小小的雲湄疑竇叢生,可不能問,哪怕是出於關心也不行。因為多問一句,便是動輒打罵,父親打起人來可是直接往陰曹地府里踹,此次他又被外人極大地觸犯了顏面、折辱了自尊,正愁沒人發泄,一回到家,那個賠錢的女兒便成了貼上來的出氣筒,被他當胸一腳,踢得滾在泥濘的院子裡,嗆咳一聲,剛長出來的牙齒脫落在地,在大雨的洗刷之下,那么小的一顆伶仃躺著,白得刺眼,白得扎心。
雲湄在夾雜著雨絲的冷冽罡風中跪了一宿,回去便發了高熱,生父不想掏錢診治,又怕她就此燒壞了腦子沒甚作用,便乾脆趁機把她賣了,因為生得不錯,在流民聚集的地方亦換了兩袋米糧。往後,雲湄過得顛沛,想要知悉那夜的細節,也無從求證了。
雲湄從記憶中回神,眸光閃動,問:「所以這個牌子,是「那人」給你的?」
元狸悶聲說是。
雲湄咬牙切齒,「你收著他的東西做什麼!他跟姓雲的老漢一個兩個,都不是什麼好貨。」她口中的雲姓老漢,便是她的生父。
元狸道:「這東西有時候能給我便捷。我只是不想讓「那人」監視我,連帶著監視你,才不拿它去換身籍的,不然憑著這牌子,身籍也能輕易弄來。」
「便捷?」雲湄指著四下飛濺的血液,「你指的是這種殺身之禍嗎?船上死了多少無辜的人,你知道嗎!」
元狸膝行兩步,仰頭,語氣帶了破碎:「錯不在這塊牌子,我的出身就是一個錯。阿姊,你知道嗎?「那人」每每公開筵飲會談,都會假惺惺地當著所有人的面抒發一番對我的思念,所以,就算沒有這塊牌子,有心人也仍舊會一直追殺我。」
雲湄擺出極為厭煩的神色,「噁心死了,俱都是爛了根的玩意兒,裝什麼深情,分明是利用你平衡局勢罷了!」
元狸笑了笑,目光中儘是生冷,呢喃說:「是啊。」轉而,又帶上乞求的希冀,抬眼望向雲湄,「阿姊,你會趕我走嗎?」
雲湄沒接話,反問他:「你連個身籍都沒有,平時去哪兒都靠偷渡,那金牌也都是收在看不見的地方,這回你究竟是怎麼暴露身份,引來殺手的?」
元狸見她大為慍怒,老實交底道:「阿姊知曉的,我小時候被他們抓去煉藥煉毒,後來僥倖跑了,身上卻一直留著一種藥物的獨特氣味,他們養了一種隼,可以根據此藥香來追蹤我。平日我都是靠氣味更烈的各種香料來掩蓋混淆,這回行船,香料帶少了,所以……」
「難怪你時不時就要買一堆兒香回來,還濃厚難聞得緊,罵你也不聽。」雲湄嘴唇哆嗦,後怕而又不忿,冷笑說,「還說你我之間最是親近呢,體內留有餘毒這麼大的事,你竟也瞞著我。」
她是需要一把行走在暗處的趁手好刀以備不時之需,早前滿以為連著血緣的自家人更是忠心耿耿,而今才赫然發覺元狸捲入權斗,分明是塊燙手山芋,哪裡是她一個平頭小民有本事納入麾下的。
雲湄心驚肉跳地在原地踱步,思忖片刻,抬步走至能看見甲板上的境況的暗處,發現許問涯正帶著官兵,在審問餘下的活口。
雲湄說:「今天來的殺手,都是死士一流吧?」
元狸點點頭。
雲湄道:「那應當不會供出幕後主事之人,亦不會輕易說出為了搜尋誰而大屠客船,壞就壞在你先前為了吸引火力,現出身形,在桅杆上跳來跳去,想來只要留意,都能看見。」
也不知許問涯發沒發覺,至時候盤問起來,牽連她可就不妙了。
比起對這個連著一半血緣的阿弟心軟,雲湄覺得該先心疼心疼自己,財還沒發多少,人都快被他殃及池魚地害沒了,險些出師未捷身先死。
於是她冷冷道:「你這段日子先出去藏藏罷,沒事兒喊你,你便別再靠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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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問涯正凝眉思索,身後全昶腳步匆匆地來上報情況,說隨侍宋三姑娘的另外兩個僕人,一個藏在淨室里受了火燒,另一個為了營救前者,也留下燒傷,但好險沒喪命,眼下正安頓在醫工那兒接受診治。
許問涯頷首,轉而陷入沉吟。
他是天子欽點的「藻鑒公子」,顧名思義,是替天家鑑別風流人物、網羅美偲名士之人,日常的公幹便是替皇帝三顧茅廬,延請佳士為廟堂效力。他一不是功高蓋主目下無塵的名將,二不是執掌刑罰與世家對立的判官,履職以來敬重高士、禮賢下士、兢兢業業,外在的名聲好得獨步一時,按理說,哪裡會得罪這類不惜花重金都要請江湖死士對他趕盡殺絕的人。
再說了,對外,他只是個標準的文官形象罷了,真要殺他,又哪裡需要此番陣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