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僅望聞就情況不妙,醫正大驚,急欲上前查看:「殿下您受傷了?」
柳湛擺手,示意太醫不必打開藥箱,更不必問診,他已經自擬好一張藥方,遞給太醫正。
太醫正接時還好,逐味藥掃過,顫顫巍巍:「殿下用這麼重的附子?」
附子大毒啊!
當然,這句他不敢說。
「這方子——」也不敢問可不可行,太醫正的話拐了個彎:「這方子附子頗多,殿下是否慎重?」
「就按這方子抓了煎。」柳湛不緊不慢道,垂著眼皮,心病還須心藥醫,他也嘗嘗附子是什麼滋味。只有痛上加痛,人才好些。
喝了七、八日附子,又不行了,官家臥榻太子監國,柳湛端坐上首正同百官議政,忽地就往後靠了下,臉變恍白,努力掐著龍頭扶手才穩住。
接下來上奏的是鄂州雨澇,範圍不大,已及時處理並賑災,未有人員傷亡,太子卻當著文武百官下罪己詔,要在這早朝上打自己板子。
一開始內侍不敢下重手,柳湛遂強調一視同仁,不必留情。
那杖刑就開始一棍棍往他身上招呼,打得大殿鴉雀無聲。有膽子大的官員餘光偷瞧,太子背臀上全是血,眼尾泛紅,微微分的唇卻好像有幾分笑意。
太子瘋了。
他們都偷偷地想。
唯有禁軍統領蔣望回散朝後佇立垂拱殿西側,等到勉力支持,極慢挪步的太子,蔣望回也不迎上去,只待太子經過自己身邊時,低輕說了一句:「殿下這般要死要活萍娘子又看不到。」
是呀,派去九州八方搜尋萍萍的暗衛都杳無音信!
他找不見她,她也看不見他的贖罪!
要不是屁。股上都是傷,柳湛要跳起來,又想好個蔣希顏,自從上回硯台沒砸腦袋砸的肩,曉得自己捨不得下狠手後,就開始可勁蹬鼻子上臉,踩他痛處。
找不著萍萍又怎樣?
他還有回憶,博山爐里柑橘混了安神香,一宿一宿追憶往昔,起初沉溺其中,不願醒來,後來卻開始乏味,總覺得哪不得勁。他開始頻繁往萍萍從前住的小院跑,回回都從正門進去,設想那些自己不曾參與的日子,她是如何在這裡吃飯、就寢、讀書,習琴。
柳湛瞅個茶盞都能幻想半天。
再後來,他不再滿足於自己設想,召來姚書雲詢問萍萍的日常點滴,繼而是東宮和萍萍打過交道的宮人內侍,再後來,從前司教司還在時的那撥人,仙韶院……挨個聽萍萍舊事,順道重設了司教司。
那麼多人,講來講去攏共就一點點,還沒他知道的多,但柳湛仍每一件事都要聽,地縫裡摳米,填不飽肚。
心還是既空又疼。
某天晚上,柳湛倏地從床上驚坐起,冷汗涔涔——自己反反覆覆夢的、聽的,皆是前事,他找不見萍萍,不曉得她離開東宮後經歷了什麼?過得怎樣?
他再也不會擁有任何一件新的,和萍萍一起經歷的事情。
這份沒有將來的恐懼深深扼住柳湛咽喉,他慌得從床上坐起,赤著腳在殿內無意識踱步。
柳湛又是半宿未眠,上朝時天尚未亮,東宮裡已經開始忙碌,柳湛路上頻遇宮人內侍,當中有兩個提水桶的時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柳湛循聲望去,朦朦朧朧中二宮人眉彎嘴翹,喜
氣洋洋。
自萍萍離去後他不曾有一刻開心,於是幽幽地想:她們怎麼這麼高興?
柳湛沒好意思問,不動聲色偷聽宮人私語,原來兩人議論著待會天亮能去司教司去上課了。
小宮人說話的時候,眼睛也同樣溢出喜悅:「終於能重新上課了,這日子又有了盼頭!」
柳湛一愣,如黃鐘大呂在心中敲響。
民間常言人活著要有盼頭,那他的盼頭是什麼呢?
翌日,官家龍馭上賓,太子繼位。
月底便諸事皆定。
柳湛猜測,萍萍不會走她曾經走過的路,不是江南、兩淮,亦非西北,餘下西南成、梓、夔,和廣南二路並福建路。
他賭一把,先疾馳廣南。
*
萍萍離宮已經快九個月了,她這一路順風順水,有車船乘,有客舍住,莫說雪雹,連雨都沒遇過幾日——遊歷山川景致,享美食佳肴,遇著喜歡的地,就多住幾日,自在無邊。
她在襄州謁隆中食牛油麵,在峽州見重岩疊嶂,高猿長嘯,一船乘客同舟共濟,過九曲渦旋,到夔州時已結為至交。
當中有一對姐妹花是灌州人,邀她回家玩,盛情難卻,萍萍隨之入成都府路,住了幾日,再辭別,繼續獨自走走停停。
最後落腳在青城山普照寺後的善堂。
這裡撫孤恤寡,專門收留無家可歸的娘子姑婆和稚童,萍萍留在這裡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一日三餐溫飽,但要幫忙做事,今日是料理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