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大驚,「四郎,到底冒犯……」
「她不該只睡進這樣差的棺里!」元羲一錘砸下,連說話也發了狠,似不忿,又極為不甘,「我便要帶了她回去,若不埋進我家祖墳,我便也毀棄自身,與她作伴!」
元平瞧他丟了素日一貫的風雅,忽有些發怔,思想他前前後後的言語,甚是不搭調,一忽兒認定她沒死,一忽兒認定她死了,不知為何,直教人不安。
棺釘俱被砸裂,裡頭再藏不住,轟轟然一股子屍腐味竄開。元平一個不慎,來不及掩鼻,被熏得連連乾嘔,半晌覷眼瞧元羲,見他捂了鼻,卻呆愣愣半身在坑中,瞧裡頭光景,好似傻了一般。
他便過去覷了一眼,又差點沒吐出來。
一年了,死人還能什麼樣,況又不是厚葬,更是爛得骨殖畢現,沒一絲兒瞧得出是個人處。
元平努力回憶曾經應小娘子長得什麼樣兒,卻只被濕腐氣熏得頭腦發脹,竟一根頭髮絲都想不起來。
撿拾骨殖的髒活,總不能教四郎親自做。元平嘆了聲,認了命地鑽進那屍氣里,拿布裹了手,探進棺去,一根根拾骨殖。
他先將頭骨撈起,擱在早已鋪開的布裹上。
元羲終於動了身子,面色發白,卻一語不發,將他撈出的頭骨細細擦拭,從眼眶到齒間,毫無遺漏。
大黑天的,瞧這一個濁世佳公子,摸著個骷髏深情款款,元平只瞧了一眼便扭過頭去,心裡實在有些接受不了。
一會兒,又撈上來幾根,卻仍見他家四郎摸那骷髏,面色沉凝,一霎時他仿佛錯看,瞧見元羲似乎笑了一下。
元平嚇得手便一哆嗦,好懸把一根肋骨扔回去。再一看,沒錯,元羲就是在笑,且笑得愈發開懷,仿佛陰日裡一剎破了凍雲,千丈日光瞬息降下,點亮了他那雙黯淡無光的眸子。
元平心中大叫苦也,陪他偷著掘墳已是大過,再教他家四郎失心瘋在此,他元平乾脆找根繩兒上吊算了,登時嚇得骨殖也不撈了,三兩步跳出坑,握住元羲的手,搖晃道:「四郎、四郎!人已去了,你莫要哀慟太甚!」
元羲這才回過神,眼中神采湛比耀日,發一聲笑,「元平,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她沒死!」
他不由分說,拉著元平的手,教他摸骷髏嘴裡的牙,幾乎要把他手按進齒間,力道大卻不住哆嗦。
「你摸摸、你摸她的牙!」元羲連說話都在打顫,笑著笑著,卻終流出淚來,「那盡頭生著智牙呢!她哪有智牙!這不是她呀——」
元平也怔住,渾不顧了骷髏腐爛難聞,一顆顆摸去,好懸將一口牙盡數掰了,復又摸了兩三遍,喘了口大氣,一顆心都快蹦出喉嚨口,末了也笑起來,傻不愣登的樣兒,比元羲還滑稽。
「是,是智牙。」他喃喃道,「這不是應小娘子,應小娘子沒死,她沒死。」
夜探荒山之事自然瞞不住人。
多少人明里暗裡來打聽,元平便一抖手,「還能怎麼的,四郎被好一通責罵,連我也挨了幾板子呢。總之人又活不過來,只得好好兒再發葬了唄。」
到底應家事塵埃已定,元羲又是個才及冠的少年人,少年人痴情些,總歸不是什麼很要緊的事,反一時被傳為美談,道那元家四郎重情重義。
十日轉瞬即逝。
元平外頭辦完事,回到家中,先回稟主母,道公中先支了二百五十貫錢,為四郎添置了一方端溪蓬萊硯,費去二百三十六貫,餘一十四貫,還入公中。
主母又提點幾句,教看住了郎君,莫任他由神傷入玄老之學,荒廢了詩書云云。
元平一一應下,踟躕道:「這話本不當我講。只我見著四郎鎮日鬱郁,心裡頭也難受著,故拼得再教打幾棍也得講。家中禁足太過,好好兒的一個郎君,竟捆了庭院裡大半年,如何能遣得了懷?如今那頭骨殖也收了,事也了了,不若就打發四郎出門遠遊,登高臨水;但看得另一方天地,對前事慢慢地也就淡了。」
主母嘆道:「你卻有幾分道理,這是我不曾思慮到的。你便去問問四郎如何,他若有遣懷之心,我這做母親的怎會攔他。」
元平便退下,來至元羲庭院,遣出僮僕女使,把兩三重門一關,急急地入內,「郎君,問明了!」
元羲早候他多時。元平便一一將探聽所得、所謀計議一一說來。
他專挑著個獄吏,日日酒菜錢財地套近乎,又兼以威勢相嚇,終得了那獄吏三言兩語。
「那日來一烏檐油壁車,包著靛青的簾。出來的是個二三十的婦人,雖素衣,卻好樣貌,行事也有一番爽利,不似小家子。」元平道:「說是她姨母,因外家心疼這一小女兒,便陰使她偷梁換柱,接了家去。他這一說,我便想起了一人。」
頓了頓,點到即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