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個念頭,強韌如野草,在心中生根,便再難拔除;一旦
逢了丁點雨露,瘋狂抽枝發芽,任誰也無法抵擋。
轉機發生在入宮後的第三個月,時值仲秋,寒露已降。
宮人們都已習慣了范碧雲不尷不尬的地位,連范碧雲自個兒也習慣了,若哪一日祝蘭未向她陰晴不定地發作,反會教她心中沒底。
這夜漏至三更,她如常睡在外間小榻,並睡不安穩,又不敢翻身,怕驚醒祝蘭,惹她不悅;只得直挺挺地僵躺著,越發地睡不著,只等著困頓朦朧的時刻來臨。
外頭忽起了一陣騷動,急急的一群人的腳步聲,偶爾有一兩聲私語,卻喁喁地聽不清楚。范碧雲被驚動,披衣下榻,躡足到門口,才碰著一道邊,也不知是她開了門,或是外頭大力擠進來,險些被搡了個一踉蹌。
宮禁內苑,哪裡有粗蠻的歹人,膽敢搶入宮室;待她瞧清那人臉貌身形,嚇得登時腿軟,噗通跪倒在地。
那是只穿了寢衣的天子,胡亂披著件繡羅袍,頭髮也鬆散著,全無聖主的氣度,夜月一襯,反倒發青發白的面色,緊抿著的唇克制不住地顫抖。
他身後倉皇跟了一批人,皆是服侍就寢的內侍宮人,跟到門廊下,反倒不敢入內,噤聲屏息,分列在了兩旁檻外。
范碧雲心驚膽戰地聽裡頭動靜,依舊襯著月色,遙望見內間繡闈之中,水樣的綢紗簾一盪,依稀裡頭人驚醒,很快短促地喚她:「泰娘,倒茶來!」
祝蘭的聲音聽著並無驚慌,從從容容的,便穩住了她的心神。
范碧雲答應一聲,也顧不得外頭人眾,將門闔了,將入夜便溫著的熱茶斟了一杯,低眉順眼地端了去。
淡淡的湖青簾幃半開,裡頭隱約偎著一雙人影,卻不是鴛鴦交。歡,仿佛一個受驚的孩兒,鑽進母親懷中尋求慰藉似的。白日裡那個聖明威嚴的天子、雲端之上的帝王,如今便是這樣,毫無顧忌地攀纏著祝蘭,臉孔埋在她腰間,兩人垂散的發亂散在一處,分不清彼此。
祝蘭才從睡夢中驚醒,尚帶幾分睏乏,神情便顯得淡漠,屈腿而坐,輕撫著腰腹間男人頭顱的動作卻耐心而溫柔。
揭開簾幃,范碧雲瞧見的便是這樣如膠似漆的一雙人影。床幃里帝王驚惶而急促的喘息鼓盪著她耳膜,范碧雲只覺得粗蠻又詭異。她望了一眼,便不敢再望,將手中茶盞遞與祝蘭。
祝蘭像哄孩子似的溫吞地哄他,「來,張嘴。」
官家順從地仰起頭顱,任溫熱的水流灌入口唇。他喉結上下滑動,才止住了發抖的身子,長長嘆息了一聲,又頹然伏在了她腹上。
祝蘭將茶盞還給范碧雲,示意她離開,又使喚她:「將燈點上半盞。」
那宮燈有厚厚的遮罩,轉上半圈,裡頭便暗了一半。范碧雲依言,無聲點了半盞燈,在堪堪映明輪廓的宮室內,垂首躡足退去了外間。
她木雕泥塑般躺回小榻上,心口仍撲通撲通地跳,總覺著恐懼,又說不出的興奮,仿佛森冷堅冰似的宮廷巨獸倏然磕出了一個缺角,她得以乍窺見裡頭扭曲絞纏的血肉。天子悚怖急促的喘息尚在耳畔,有聲音低低淺淺地傳來,不是錯覺,是內間床幃里人的私語。
「又做噩夢了?」
「寬心。這是蕙蘭台,我在呢。」
「您登基了,是天子,不會再有人害您了。」
「有我呢,睡吧。」
……
祝蘭的聲音比之往日,更加低柔,含著無限的安撫。伴著她的話語,天子惶懼未定的話聲虛弱尾隨:
「我真的不是瘋了麼?」
「他們都說我瘋了……他們在我腦子裡,他們在叫!」
「蘭娘,若這都是一場夢,我醒了,被廢、沒有你……我如何活!」
內室燈火雖昏,卻依舊蒙蒙地映照出來。裡頭的人似乎已忘了范碧雲的存在,低低的私語時斷時續。她也不知受何而引,竟昏暗之中,復又下了榻,鞋履也未穿,赤著足,貓兒著地似的無聲,一點一點挪在了隔牆邊,將耳貼在熏得馨香的牆上,窺聽那頭受了傷的巨獸身子裡的血肉脈搏的砰動。
天子的心緒終於平靜下來,長久的寧靜沉沉壓下。
而打破寧靜的是祝蘭。她說起了范碧雲從未聽過的一些話。
第117章
學舌作金雀,身向樊籠……
「三殿下年前奉先帝旨意出兵討賊,如今也不知怎樣了。說是一病病在了途中,陛下也使御醫遙去醫治,可始終不見究竟。如鯁在喉,怎能安穩?」
天子嗚咽了一聲,從胸膛深處發出,更似獸,而不似人。
祝蘭溫柔而憐憫地撫著他披散的發,一下、又一下,眼出神地望出帳外,望那半盞宮燈里明暗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