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山呼萬歲的聲音。
皇帝親臨了。她默默地盤算,抬眼仔細瞧,依稀於熒煌的燈燭光耀之中,窺得窗外天色已黯淡深沉,約摸入了戌時。
命婦們俱已離開,只有女使僕婦守在此。應憐命人打聽堂前的事,僕婦歡喜激動地回來報導:「是官家親臨,夫人果真天大的恩寵!」
她笑著點頭,將撒帳的金銀果子抓了一把,各人賞賜些;又遣散了眾人,教她們各自外頭吃酒,只留自幼侍奉的雁回,一道守候。
逐漸夜深,沉香龍腦之息漸濃。時間隨著庭院中的更漏,一點一滴地過。入戌時、出戌時,又入了亥時。寂寂人定初,本該郎君回房,可前頭不知何故,另有一種吵嚷之聲,不大和諧地鑽入她耳中。
約定的時刻將至。應憐毫無睡意,拍了拍等候在一旁、不住瞌睡點頭的雁回,道:「你自去睡,後半夜再來侍奉罷。」
雁回騰地轉回精神,紅著臉臊搭搭地答話:「哎,娘子……噢不,夫人,奴還是守著夫人。」
「日子長得很,有你守的。」應憐不理睬她心中盤算,只是催促,「快去睡。」
雁回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慢騰騰走了。
外頭已是夜露升騰,月愈發地明朗。應憐默默於床帳里坐了一會,又起身,緩緩踱行,來來往往,聽著那一聲聲愈加變味的吵鬧爭執,時時轉過屏風,那後面掩著一扇不起眼的小門。
新房是元羲特地選定的,為的是前後有門,且後門挨著整座宅院的后角門不遠。那一路寥寥掛著幾盞風燈,混人眼目地出入皆方便。
應憐的心尤其砰砰地跳起來,時而微開後門觀望,但見偶有僕婦匆匆經過,誰也不會著意望來一眼,只是一徑轉入前頭穿堂了。
她逐漸心焦起來,枯等時辰,坐立不定。
終於,不知到了哪一刻,有微不可查的幾聲急促叩門,暗響在外。應憐早已準備齊當,抄起一旁的瓦灰大氅,扔了披在肩的長帔,一股腦捉著鞠衣大袖,兩膊塞了進去;本待要摘了喜冠,無奈那梳頭娘子好手藝,髮絲纏結,牢不可分。她扯得頭皮發疼,也沒扯下來。
外頭叩門聲又響了幾下,依稀是有些發急了。應憐再也顧不上別的,一頂帷帽蓋頭,長長的紗簾幾乎遮住半身,任那二三十斤的冠硌在帷帽與腦袋之間,不得服帖。她小心翼翼地扶著帽緣,無聲無息,開了後門。
門外猴兒似的立著久未見面的元平,縮在一方陰影里,愈加黑瘦,兩隻眸子卻神采奕奕,綻放出尤其精明的光來,甫一見她,咧嘴想笑又想哭,抹了一把臉,「小子便不行禮了。大事已定,娘子,我帶您去尋高僧!」
應憐咬著唇點頭,一言不發,聽著心跳之聲喧騰,蓋過了遙遙飄過紅牆的臣僚的吵鬧,闔了門,跟定元平,再不遲疑,堅定而去,融入逐漸悄寂無聲的黑夜。
第133章
把此良宵,等閒拋擲……
那是一家不大的客店,一圈馬也跑不開的泥粉牆,圍定了前後院,院外的木板門前,掛著一盞風裡亂晃的燈籠,右面斜挑著一簾旗,也被夜風掃蕩得撲剌剌亂卷,勉勉強強露出上書的幾個字:孫員外店。
客店落在城外,也不知是荒僻或是年景不好,並瞧不見個住店的人。院子門大喇喇地敞著,一望進去,空空落落,唯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四面遊蕩,鞍韂也沒卸,緊著啃那馬槽石座下擠出頭的零星青草。
應憐的心鼓譟起來,便要往院門裡跨,卻被元平一把拉住。
元平道:「娘子,高僧就在裡頭,小子不遠送了,咱們就此告別吧。」
「你要回去?」想起出城時,那樣兵甲森森的異常之景,她心中有些不安穩,「此夜動盪,你不如待在這裡,明日再走。」
元平搖了搖頭,一向伶俐的眼眸里罕見地出現了執著的意味,「官人叮囑,將您送到便回。小子還得去復命。」
他卻也早清楚這一場婚事的內情。因此當旁的人一口一個「夫人」地奉承,獨獨元平卻打一照面,便依舊喚她作「娘子」。
應憐終究有些愧疚,嘆了一聲,「那你去吧,護得你家官人周全。再煩你轉告他一聲,我承他這份情,望他今後平安喜樂。」
元平巴巴地望著她,又有些孤落落的,教人為之不忍。
「我曉得您要走。」他道,「只是……往後娘子還回來麼?這兒畢竟是您的家。」
應憐百感交集,一時也不知該怎樣答,但只點頭,「會的。」
得了這一句諾,元平便笑了起來,眸中有晶亮搖動的光彩,吸了吸鼻子,脆挺挺地應了一聲,揮揮手,「我瞧著娘子進去了便走。」
他果真定定地瞧著她,直目送進了客店的大前門,尋著了那一熟悉的高大身影,才默默地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