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注視下,宗契連話都說不利索,「昨夜你、你分明……大婚,同、元……」
一顆心又沉到了底。他捂著額,裡頭突突地拉扯,挖空了回憶,只是記得出城喝酒,其後的事竟分毫也記不清。
難道……醉後失態,大鬧了人家喜事,將她擄了來?
宗契喉梗了幾梗,說不出一個字來。
若是這般,那惜奴的名聲便教他敗得一毫也不剩。他萬死也難彌補其罪。
那雙微微笑著的極清亮的眸子,見他頹唐後悔,漸漸便不笑了,蒙上一層淡淡的水霧,烏瞳銀丸在氤氳的水間,輕輕開口,「不是你強迫了我,是我自個兒追來的。怎麼,你不要我?」
宗契最見不得她傷心,猛地便道:「我怎會不要你!只是……」
他腦子亂得如麻,也不知想著什麼,一股腦便倒了出來,「我不通文墨,不懂風雅,又沒個爹娘親族,夯疏慣了,還是個和尚……」
「你那會子也是一樣,怎麼就爽直,與我訂了終身?」應憐也坐起身,長發瀑散,半遮朦朧挺翹身段,眸中水色慾落未落,像是訴情,又像訴怨。
宗契望了一眼,便不敢再望,沸騰的雜念難消,只道:「那時不一樣,那時我……如今有元官人,無論親事如何,他對你總是真。那樣一人,玉一般……才配你。」
應憐皺著眉,見他在黯淡天光中起伏的胸膛,以及眉宇間難解的鬱氣,心疼他自薄如此,又憐愛他自薄如此,索性靠過來,手臂繞過他胸腹,摟住了他驀然僵硬的身子。
她將臉貼在他背上,聽著那一聲更比一聲劇烈的心跳,問他,「你還記得,當初你送我來洛京,咱們釣上的那條魚麼?」
宗契發乾的嗓音震動胸腔,「記得。」
「你那時說,魚兒自在慣了,我若要它,便得想法子去釣。」應憐道,「我那時便想,你說得對。好東西,得自己爭取。你在我心中,件件都好,我不該只等你回心轉意。因此,這一回,是我來尋你。」
她察覺他身子一震,喘息聲也頓了頓,仿佛怕出一口大氣,便驚走了她似的。
她想瞧他的臉,於是轉過來。果然他臉繃得鐵緊,耳根子仍是紅的,眉峰疏朗,眉骨英挺,略微豐厚的唇緊閉,眼底卻有異樣的光彩閃動。
應憐心中那憐愛之意便愈益如水落石出,目光描摹他微紅的眼眶,發怔的眉眼,甚至那道顴下的細疤,開口時是自己也不曾想到的溫柔,「至於元羲,他是很好,可風華卓絕又如何?」
「你尊師敬友,重一諾而輕千金;不媚上,不欺下,勇可冠三軍,堅可定磐石。你知恩、憐恤,曾為我赴千里,散盡財帛護我得生。外人只道你是破戒僧,是反叛,是賊寇;可在我心中,你是神佛,是羅漢。」她一字一句,水汽橫陳的眼眸里已滿是他怔愣的倒影,「我心中,從沒有什麼玉面郎君,唯有這一尊頂天立地的羅漢尊相而已。」
天光漸亮,窗外樹影、鳥鳴卻已入不得宗契的眼、耳。他唯長久的發愣,目中她色相光艷動人,本相清慧怡和,世間再難有第二人令他心旌如此顫動。她語聲清靈,字字如風動竹、如竹扣窗,泠泠地教人感受無盡平靜喜悅。
宗契便在這樣顫動與喜悅的心境中,迷失飄蕩,許久後喘出了一口氣,心緒一松,卻久違地察覺眼眶發燙,天光依稀模糊,非但此前陰鬱一盪而空,更多了一股激盪在胸的莫名情愫。
他苦苦壓抑,唯怕她笑話自己軟弱,顧不得失態,打一個挺躍下了床,胡亂扯了件衣衫,在她吃驚的目光中,既狂喜又窘迫地尋了個由頭,「……我去問店家要些早食!」
說著竟落荒而逃。
應憐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一句還未出口,卻只及見他一道悶扎出房門的背影,張了張嘴,話在屋中消散:
「店家就是我呀……」
宗契一口氣東逛西竄,也沒個人攔,直奔進了廚房。
灶間有個舊木樁子做凳,他著了魔似的,躲進犄角旮旯里,叉著腿抱頭坐著,心裡一面問自己:我是做什麼?
哦,是了,店家也不知哪家串門去了。他自煮些米麵,免得應憐餓著。
又問自己:那方才說的是誰?她一句一句,那樣好的一個人,總不成是他自己?
興許是。他那樣歡喜。
又不是。不是吧,她說錯了,或認錯了?
便丟了魂兒似的,臉孔發燙,耳根子發燙,眼眶也發燙。脖頸發燙,胸膛
發燙,每根手指都發燙,動動指節,一根根末梢竄上一股似悸動、似酥麻的難耐感。
他不由得笑了起來。
甫一笑便收不住,那喜悅成倍成百地彌散,和亂竄的心火攪和在一起,又一遍遍同她柔軟愛憐的聲音絞纏著迴蕩。
角落裡灰暗,宗契的心卻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