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權且用了一頓素淡的早食,又尋出店家兩套乾淨衣裳。應憐也做了郎君的打扮,一身青灰的短衫,頭巾覆發,乾淨且爽利。
「如今大局已定,正是封功行賞的時節,你真要走?」她問。
宗契瞧她唇紅齒白的鮮朗模樣,一晌挪不開眼,憶起在揚州時,也曾見她如此伶俐扮相,如今更比記憶中眉舒眼媚,從頭到腳是粗布衣衫掩也掩不住的一段春意風流。
他心猿意馬,又微有些困惑:她比從前二年,似乎哪裡又不大一樣了。
應憐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心神怡樂,嘴角微微勾著,又叫了他一聲。
宗契這才回過神,一剎微動,「嗯?哦,是要走。」
他別了已擦淨的刀在腰側,執了鑌鐵棍,左右也無行囊包袱,落得一身輕鬆;才轉半個身,卻見應憐已並肩身畔,抬腳出了門檻。
「賞賜無非錢財功名,我一出家人,要來何用?」他將昨日念頭說出來,卻只見她瞥來取笑的眼眸,意態鮮活明媚而不自知。
宗契咳了咳,大掌一按她腦袋,隔絕她盈滿笑意的目光,唇齒乃至心口裡都熱辣辣起來。
「那你這齣家人何時還俗呀?」她摘下他的手掌,眸子烏黑晶亮。
宗契任她牽著,又反捉住了她柔軟的手,「這一趟先接了萍兒,咱們一道,你去見見我師父,如何?」
應憐笑眯眯地點頭。
二人來到空闊寂靜的院子,已是金陽灑落,晨曦里一草一木皆生動,棗紅戰馬依舊閒閒懶懶地嚼天嚼地,蓑草蓆拼拼湊湊的馬廄茅頂上,落葉葉緣鍍著金紅的光,光里折射出悠遠的天空。
那馬一夜未卸鞍,脾氣有些差。宗契簡單刷洗了一下馬匹,又餵草料,飲了一會,這才又搭了鞍韂兵器,與應憐兩個,溜溜達達地牽著馬而去。
那客店才買下一夜。應憐鎖了院門,有些感喟,「只可惜咱們要離了此地,否則便就張羅起來,我做掌柜,你就……做個茶酒博士,會會南來北往的人,倒也挺好。」
「那咱們在代州張羅一家行當,客店、茶坊,不拘什麼,你做主便是。」宗契道。
應憐卻想起一事,不迭地後悔,「早曉得便多捎些財白出來好了!說要生計,我卻沒錢,這可怎麼好?」
宗契道:「不要緊,我在寺里存了些身家,夠生計了。」
「那好……」她鬆一口氣,卻見他只是笑,便問,「你笑什麼?」
宗契不答,應憐便纏著他問,兩人走走纏纏,逐漸荒蕪的草徑里愈走愈遠。
到前頭老遠,秋風吹沒了低伏的草跡,高爽的秋陽里才傳來湛湛然笑意的回答,鳥雀也不驚動,伴著和悅的聲線啾啾鳴空:
「笑你長進了,出門記得念叨錢了……」
沒幾日,義軍大部兵馬趕至洛京,斗柄移轉,塵埃落定。郭氏兄弟相繼,繼先帝之後,郭禧坐天下八月,未滿年,便騰出位子,出詔書禪讓與了六王郭顯。
這是一次再溫和不過的朝堂震盪,溫和到朝野並未為此多流一滴血。百姓們日落歸家,月出閉戶;轉過天來,各自開始忙碌一整日的營生時,上頭已換了天子。
應憐並不意外,每每想來卻仍是為此吃驚,想起郭顯那張平靜俊秀的面容,又想到了他如何入寧德軍、如何從寂寂無名到立穩根基,又如何不動聲色地掌握了這一支草莽的
驍勇,只覺如隔雲霧,始終瞧不真切。
「單將軍呢?他甘心將權柄拱手讓人?」她問。
宗契趕了一輛新車——拉車的棗紅馬對自己從戰馬淪落為腳力的現狀感到委屈,不時噴一噴響鼻,擰擰巴巴地向前走——道:「他並不是為一己之私、便執意動干戈之人。」
應憐若有所思地點頭,「郭顯之所以這樣輕易便得了天下,正因為他姓郭。鬧來鬧去,不過是郭氏自家的爭鬥。若換了單將軍,朝臣未必肯服。」
宗契深以為然。
一則單錚的兵眾畢竟有限,二則他出身草莽,遠非郭氏血統,想要取這天下,必得與郭顯決裂。到那時干戈再起,也不知這血是否要染厚三尺。
「單將軍是個十分得軍心的雄主。」應憐嘆了口氣,掀著車簾,越過他寬闊的肩頭,望車前的一條碎石嶙峋的牙道,「只盼郭顯心胸當真如他所表現得那般寬厚,能容得下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