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最瞧不得季淮這副和善模樣,他屢屢恨鐵不成鋼,卻未想過他越是替季淮著想,越是陷入偏執境地。
「你真是氣煞朕!」先帝拋了劍,語氣陰恣,苦口婆心,「朕自小沒管過季硯,哪知他背地裡還有這等手段?季淮,你可知以小見大,今日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將人帶入宮中,焉知他日他不能將兵馬帶入宮中!」
這話,在如今的晏樂縈看來,倒真是一語成讖。
季硯日後自死局逃生,兵指紫宸宮,逼宮先帝,廢黜太子,可昔日的季淮或許並沒有聽進去。
諸事都有先帝替他鋪路的既定儲君,或許其中也有自導自演讓先帝將目光集於他身的心思,可的確他自小便權柄在手,萬事順遂,自有傲然資本。
「罷了,若季硯當真不聽話……」甚至到了這時,先帝眼中閃過一絲晦色,竟如此道,「朕會替你處理。」
季淮並沒有說什麼,只是笑了笑。
晏樂縈錯愕一瞬,想抬頭看看他們的神色,可貴人高於天,她便低如泥,她連抬頭的資格都沒有,只能低聲喃喃著,「求您……」
*
晏樂縈已然記不清,那日自己究竟有沒有將求情的話說出口。
溫熱的淚浸滿眼眶,流淌下來的水珠卻是冰寒至極,扎進人的心窩,令人通體生出寒意,手腳都是冰涼。
可躁動的心火還一直在燒,燒得她渾身發顫,浮浮沉沉,眼前朦朧一片。
恍惚間,仿若見一人向她走來。
那人身長玉立,龍姿鳳采,頭戴十二串玉珠的冕旒,一身玄黃錦衣袍,纏龍紋,綴東珠,緞面精繡的金龍那般栩栩如生,不怒自威。
她不由得抖得更厲害,又努力抬起眼,嗓子像被人掐住般艱難開口:「陛下……」
面前的人停下腳步。
晏樂縈抬頭仰視他,將昔年未能做到的事,未能求出口的話,一一說出:「陛下,求您別殺季硯,求您別這樣做……」
高熱使她一張俏臉潮紅,看似瀰漫生機,實則更像是慘白底色上的刺目色彩。
洇滿水液的澄然眸子那般脆弱,像是被人肆意摔碎的琉璃盞,盛滿晶瑩,又盡數漏空。
她面前的人凝注著她,沉默一瞬,「……是這樣麼?」
當然是這樣。
晏樂縈渾噩間,咬著牙,感受到舌尖彌散的刺痛,以此保持最後一絲清醒。
她知道面前的人是誰,她也知道他會聽懂。
所以只能是這樣,她對自己心道,順勢抬起無力的手,揪住來人袖袍一角。
「陛下……」
八年前的先帝容貌漸漸淡下,晏樂縈眼前的朦朧白霧散去,清晰看見了季硯的臉。
可她仍一副不甚清醒的模樣,哽咽著,哀求他:「臣女可以離開,離開他,離開京城,去哪裡都可以……只求您別殺他,別殺民女的家人——」
溫暖的懷抱令此刻的她倍感燥熱,可對方擁緊她時,那縈繞的冷傲梅香,卻意外撫平了煎熬。
「原來,是這樣麼?」季硯又問了她一遍。
灼熱的呼吸落在她耳畔,晏樂縈眼皮輕顫,這感觸太真實,反而也激起了更真切的回憶。
她明白他懂了,高熱使人昏沉,話也「含糊」。
「你、你是誰?」她茫然眨眼,眼中噙淚。
季硯稍稍靜默了一會兒,抬手替她將凌亂的發別去耳後,「……你希望我是誰?」
「是哥哥。」晏樂縈哽咽著,音色尚綿,又似乎極其希冀,「是阿硯哥哥,對不對?不是先皇了,不是他,我的阿硯哥哥也登上了皇位……」
「雁雁。」他輕聲喚她。
晏樂縈立刻環住他勁瘦的腰身,主動纏緊他,她哭得越發大聲。
淚水濡濕了季硯的衣襟,可從季硯的角度而言,也看不見她的神色。
他只能聽見懷中的小娘子抽噎著,楚楚可憐極了,「哥哥,你沒有事,雁雁曉得哥哥會沒事的……」
他沒事麼?季硯也不知道。
面前的人是那麼熟悉,也那麼陌生,她分明在說著他,如何他自己也不能確定有事沒事呢?
環抱著她的手,他也不知自己該不該收緊。
「雁雁。」他又喚她。
冷不丁地,他忽然轉移了話題,「你知道麼?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倘若有一日我尋到了你,該怎樣折磨你,才能讓你體會到我那幾年的痛苦。」
晏樂縈的身軀驀地一僵,顫得厲害。
她下意識就要縮回手,可季硯卻在她的後背輕輕拍了拍,一如往昔無數次他做過的那樣。
他的懷抱與拍撫,曾無數次哄慰過她的憤怒、驚懼與迷茫。
再開口,季硯的聲音艱澀,卻很平靜,「……但是,哥哥沒事。如今還能好好抱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