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荔城道:「這一仗打得慘,我送她回娘家了。」
梅道然自己滿酒,望著酒碗道:「老趙,咱們這些年的兄弟,別叫我揭你的畫皮。」
趙荔城切著羊後腿,一使勁,整條腿旋下來。
皮肉酥爛,香氣騰騰。梅道然先自己喝口酒,道:「領子這麼幹淨,鬍子也剛修不久。你他媽轉了娘們性子,還是從外頭養了小嫂子,開始對鏡捯飭尊容了?還娘家,你岳家早叫齊人占了,狗咬的都是梁人骨頭。」
趙荔城匕首一扔,一拳錘他後心上,陣仗大,也沒使勁,「你小子一來,嘴裡就不放乾淨屁!」
梅道然又問一遍:「嫂子呢?」
趙荔城將匕首撿起來,把羊腿一劈為二,遞了一半給他,「還沒找著。庸峽丟了之後,家裡叫人砸了。前一段隱約有了消息,我怕她哪天突然來了……我樣子要是太狼狽,她要擔心。」
梅道然嘆口氣,問:「嫂子來了,要怎麼安置?」
趙荔城放下匕首,「隨軍。」
梅道然對他一端酒碗,「大將軍,佩服。違抗軍紀,私藏女人。」
趙荔城哈哈一笑:「老子刺史太守都砍過,軍紀,怕個屁!」
梅道然問:「李渡白的軍紀,你也敢犯?」
趙荔城終於把酒碗端起來。蠟燭使過半截,燈芯短,昏得快。梅道然看著他鬢角,突然想,他今年才三十五,還是三十七?上次見還意氣風發,怎麼轉眼就白了頭?
趙荔城一條漢子,酒碗卻捧不太住,沉默半天才說:「……我對不住將軍,對不住軍師。」
「荔城,咱們兄弟一場,沒有不信你的。但你這兒,總得給個說法。」梅道然終於問,「庸峽之敗,到底是怎麼回事?」
趙荔城捏著酒碗,「老子也不知道!真他媽活見鬼!」
梅道然問:「我聽說事發之時,你在擺宴。」
趙荔城點頭,「當天打退齊軍,又聞將軍臨近登基。我夜裡煮酒宰牛,叫兄弟們一塊高興。」
「相隔千里,將軍登基之事,你是如何得知?」
「軍師來信。」趙荔城皺眉問,「難不成……信有假?將軍沒能登基?」
梅道然沒答,只問:「信呢?」
趙荔城有些人氣悶,「他娘的兵荒馬亂,哪個收著這個!」
梅道然沒揪著不放,問道:「是不是場面擺得太大,你掉以輕心了?」
「咱帶了七年的兵,哪能不知道這?」趙荔城咬牙切齒,「我還加倍留意,守城將士專門多加了五十。酒也是薄酒,能醉什麼人?一共煮那一點,只夠每人分兩碗喝。就是防狗日的偷襲,但凡敢來,老子就叫他有去無回!可誰他媽知道出了這種事!」
「當夜殺的是措手不及。兄弟們正互相敬酒,忽然有那麼一撥瘋了似的拔刀就捅。然後……城門就破了。我們連信號都沒收到,城門就破了。庸峽你也知道,想要迅速攻破,除了火藥別無他法!」
趙荔城牙咬得硌楞響,「有鬼的還在後頭!老子豈是貪生怕死之人?佯敗埋伏,叫人識破;迂迴敵後,也被長蛇陣擺了一道。我無顏對將軍,想自刎謝罪,是魯三春拉住我,死也不能扔下弟兄們死。庸峽丟得不明不白,又連戰連敗,於是我懷疑,軍中出了內鬼。」
梅道然還是道:「魯三春我記得,是條漢子。說他通敵開門,我不很信。」
「老子從沒說過他是叛徒!」趙荔城把碗摜在地上,啪地碎成散屍,「但當夜除了他再沒人進城。城上守衛死得毫無抵抗,明顯是自己人動手。眾軍都在席間,只有他剛進來。」
「就因為如此揣測?」
「就因為這個就好了!」趙荔城雙手發抖,「第二日退守時斥候來報,城中百姓盡遭屠戮,為首的還聲稱:『如此賣命,哪有投靠齊人痛快!魯統領有令,平一戶人家,分兩個女人!』滿城百姓無人倖免,他兄弟魯二回去收拾家用,竟活了下來。魯三春就是有一萬張嘴,他也說不清!」
梅道然一時無言,見趙荔城面露痛苦,「老梅,你不知道什麼叫譁變。老子不宰他,誰他娘都不干!齊軍就要打到眼前了,他娘的軍心不聚,連雁線都不要了嗎?!」
梅道然說:「所以你枉殺了。」
趙荔城不說話,直著眼睛,看向遠天一滴明月。月光像從他眼中流出來。
過了一會,他吐出口氣:「……是。」
「老魯當夜找我,說將軍,請我吃頓酒吧。沒有好酒,我就把你侄女的花雕起出來,陪他一塊喝了。你知道我問了什麼?我問他:『為什麼只有魯二活著?』他看了我好一會,才答道:『將軍,他命賤,但他命大一回就是錯?因為別人死了,我兄弟就該死?』我知道,我這麼問,叫他傷心了。但我還是得說,我說『老魯,咱們弟兄這些年,你給我交個底。是你,我今晚一刀捅死,不叫你餵野狗去。』老魯看了我好一會,說:『將軍,你要我怎麼說?我說不是你會信?』我說:『我會。』魯三春大笑起來。他笑著喝了碗酒,說:『將軍,那你就當是我吧。就是我。』我知道不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