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酒量很好,李寒卻見他只吃了兩鍾便不再沾杯。正思索間,秋童也從蕭恆那邊過來,手捧托盤上前,先請李寒簪花。
李寒抬眼望去,見蕭恆冠上簪了枝含苞的梅枝,跟沒簪一個樣,便問道:「大君今日回來?」
秋童低聲道:「一會就該到了。」
李寒頷首,向對面一揖,笑道:「今日一宴,新科相公們最大,先請右席來吧。」
右席眾人忙立起來,李寒便道:「凡謙讓者,罰酒三杯。」又笑道:「我先自罰為敬。」說罷竟真連飲三杯,將酒杯一傾。
李寒在人前如此倒是罕見。蕭恆便喚秋童近前,低聲道:「一會把他的酒換了,紙錢略備一些,送到他府上去。」
秋童略一思索,目光觸著鄭素,突然想起今兒是前朝右相的生辰,便連連應是著退下,邊走邊想:大相當年本該是頭個簪花的。
花盤如今正舉到一人面前。他舉一枝大紅芍藥簪在耳邊,也依例起身揖道:「臣新科探花裴蘭橋,謝陛下恩典。」
蕭恆便向他遙遙舉杯。
這個名字,放榜前李寒著意提過。
「狀元是夏雁浦之子夏秋聲,榜眼又是溫國公家的楊崢。這位新科探花倒是出身平凡,今年不過二十一歲。」李寒將其姓名一圈,「倘若稍加鍛鍊,或許堪當大用。」
蕭恆便留了幾分意,聽聲音覺得這兒郎靦腆,仔細看去,只覺得身形瘦削。
裴蘭橋五官有些柔氣,但瘦得割出兩道顴骨,線條便收得鋒利,眼仁又極亮,氣質便剔透又硬朗。他舉杯飲盡,按禮獻詩。席後便又鐘鼓輕響,教坊眾人緩緩唱來。
蕭恆真的想過,或許這個年輕人能和他一起開創一個嶄新的盛世。正如裴蘭橋一度認為,「新科探花」四字能成為一個嶄新的開始。
而如今,裴蘭橋吃了一杯,便目送花盤轉到對面,見李寒倒扣酒盅,撿了一支白牡丹來。
天子見他久久不語,笑問道:「渡白可是起了詩興?」
李寒置花於案,撿起筷子敲了下杯沿。叮的一聲如波蕩漾,鼓樂俱息,眾人亦寂,皆候他開口。
他似打節拍般敲著杯盞,面上興奮,卻不辨喜怒,高聲道:「群不謇兮靈不知,請朱車兮問天。」
此言一出,眾座大嘩。鄭素反應尤為激動,竟撐起半個身子去看他。
裴蘭橋心下瞭然,便聽楊崢不可思議道:「眾人不明德而君王不知情……這是怨懟語啊。」
他們挨著坐,裴蘭橋卻只作沒聽見。
夏秋聲望向李寒,攥了攥酒杯。
他說:「這彷佛是青文忠公生前所作的一首詩。」
***
李寒作《踵湯》一事,於《梁史》和時人小品筆記均有記述,大意如此:上林,天子分酒行令,百官獻詩而歌。李寒酒酣,停杯擊箸歌畢,眾人或有悲色或有忐忑。天子問,渡白何作此淒涼語?李寒答,此臣夢入上境,止於駟赤虬而緋衣者,天人與我語,為我開天關,得聞仙曲,謄此數言,效神鯀故事,竊於人間。眾人大笑。其詩如下:
群不謇兮靈不知,起朱車兮問天。光曜曜兮白日,青磊磊兮照余。出石骨兮水錚錚,不和余兮寡曲。芳離離兮不澤,冠岌岌兮難托。鴟鳴軛兮吉占,鸞集闕兮為禍。
叩帝閽兮謝君,除縲紲兮辭鳳。方圓不周兮吾願,清白不淄兮吾生。孰迷余兮前行,駟赤虬兮緋衣。無乃璧兮不契,回余車兮無期!紉蘭蕙兮椒榝,焚香草兮蕭艾。覓高陽兮無女,欲初服兮無衣。
臨江表兮致舜,出河圖兮訪靈氛。群鷙鳥兮罵聖,何悔遁兮問君。龍伏淵兮窮困,蹇鳳足兮風塵。既誶余兮以易志,取白刃兮剖心!
雷愀愀兮風颯,雨霪霪兮哀江。芳滾滾兮澤爛爛,晝昏昏兮無光。何所願兮弦響,何所恨兮悲未央?起星霧兮連閣,突霞氛兮瑣窗。開金石兮苦心,歸白雲兮瓢堂!
四海無留兮悵忘歸,獨采秀兮思夫君。窮石泉兮逢女,捐余佩兮禮魂。遽掩面兮障月,悄回睇兮芙蓉樽。竟慳緣兮薄分,求不得兮美人。
遠壽宮兮既降,不成言兮何猋揚。犬狺狺兮山阿,猿啾啾兮木上。忽雲散兮大夢,復拋身兮羅網。北游目兮寓心,苟情迷兮憚忘。懲天雷兮在哉,體解兮余樂尚!
忤前聖兮所謗,殊後繼兮不能長。轅轆轆兮轍來,豈余身之所葬!*
此詩的史載作者是李寒,但很有爭議。李寒歌其於奉皇二年,時任大相,風頭之盛一時無兩。時人歌「暖有冰,冷有火」,正以此喻李寒秦灼。但此篇多愀愴語、棄絕語、死志語,與李寒之境遇著實不符。更加上其門人手澤中「公為騷詩」相關記錄,由此引發李寒詠青氏詩的爭議,尚無定論,故不詳述。
根據記載,這場宴會中新科進士俱獻詩以祝,但所涉筆墨並不多。詳細記述的反而是蕭恆講的另一個故事:
天子與大相酒,笑道:「如此遊仙之夢,我去年倒也做了一場。不過引我的是位神女,美目姣服,紅羅金璫,乘白虎而持玉笏,那真是我此生所見過最美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