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廬、撒帳、花生桂圓如雨撒落……之子于歸……共牢而食……
奏婚樂。
他死死盯著女子的臉,捕捉到混沌神思中的一線光。
楊觀音。立後人選。皇后。
有了!
他剛回過神,身邊人卻當即衝下階去,在楊觀音倒地前將她接在懷裡。裴蘭橋算不得強壯,甚至可稱瘦弱,如今卻將楊觀音抱起來,吩咐一旁大哭的丫鬟準備車轎,對李寒道:「下官先送她回去。」
他朱紅官袍映著石榴羅裙,如大片春花潑了血。
李寒也無心於此,揮揮手當道別,三步作兩步地下階解馬,並未回府,直接往甘露殿方向去了。
***
楊觀音再醒來,只覺整個人搖搖晃晃。見自己正躺在轎中,身邊坐著個人,正將個手爐往自己懷中遞,發覺她睜眼,便笑道:「娘子醒了。」
楊觀音啞聲問道:「這轎子也是侍郎賃的?」
「本不當與娘子同轎,但在下思來想去,還是有言相告,」裴蘭橋靠著帘子坐著,輕聲道,「請娘子放心,陛下不會令無辜者蒙冤。」
楊觀音將手爐捧在掌中,笑道:「我知道。」
裴蘭橋因此瞭然,「娘子是故意的。」
「陛下醉翁之意,要楊氏做障眼。我如不結結實實鬧這一場,只怕真正的謀逆之人,不信楊家已被扳倒。」那手爐作六角,沒有套子,燒得溫溫的,卻不燙手。楊觀音抱緊它,輕聲說:「蒙此大禍,家裡總得有人撕心裂肺,而家母年事已高。」
裴蘭橋點頭說:「娘子深信陛下。」
「妾深信侍郎。」楊觀音抬頭看他,目光明亮,「妾知道,倘若蒙此大禍,侍郎不會袖手旁觀的。」
裴蘭橋笑道:「娘子錯看我了。中人明哲保身,我並不是個仗義直言的人。」
楊觀音輕聲問:「是嗎?」
裴蘭橋卻說:「到了。」
轎子一歪一放,已穩穩落地。裴蘭橋打開帘子,果然是楊府前一雙石獅子。他手心似出了層汗,雙手揉搓了一會,方道:「娘子裝昏即可,我使人抬娘子下去。」
楊觀音便從轎中躺倒。裴蘭橋正打簾往外探看,逆著光,楊觀音看見他的烏黑鬢角,喉結並不突出的優美頸線,和微微汗濕的朱紅領口。她輕輕叫一聲:「裴侍郎。」
裴蘭橋轉頭看她。
「楊家倘若能渡過此劫……」她捧著手爐,似終於下定決心,「妾還有些話,想同侍郎說。」
裴蘭橋凝視她許久,伸出手,替她拉了拉滑落的衣衫,點了點頭。
***
「立後?」
秦灼還沒說話,蕭恆立刻斬釘截鐵道:「不可能。」
李寒幾乎是闖進甘露殿,先灌了一碗茶水,按一下手,說:「陛下,您先聽臣梳理因由,捋清步驟,可以嗎?要一錘定音,起碼也得把錘子捏在手裡吧。」
秦灼沒理蕭恆,直接道:「你說。」
李寒得令,從對面尋了把椅子坐下,正色道:「臣之前勸陛下從長計議,因為湯氏族系龐大,難以一網打盡。但這幾日臣發覺,並不需要全部拔除。」
「湯氏的根基是兩點:商賈和宗田。陛下改土地制,宗田已廢,便只剩下第一個。」李寒道,「湯氏財源主要在茶絲商務上,因其世代經營,江南織造基本成了湯家世襲,再連同輸往塞外的絲路之業,形成了一個生產到販賣、由商到官的完美閉合,在地方很有積威。為了鞏固勢力,他們姻親多為當地官僚和軍隊長官。」
李寒笑道:「但同時也暴露了一點:在地方上,湯氏本家政權薄弱,沒有兵權。」
他見二人不語,便問道:「陛下知道在京城世家中,湯氏處於什麼位置?」
蕭恆向他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設問了。
李寒便道:「不尷不尬。」
「楊、鄭、夏、許諸多世家,居於長安遠逾百年,根基深厚。在京都人脈廣闊,牽一髮而動全身。但湯住英不同。他是跟隨肅帝進京的江南地方官,倘若是正經王爺,湯氏便有從龍之功。但肅帝是藩王篡位,他的附庸多為舊世族不恥。且湯氏一少人才,二無將領,只能靠姻親來籠絡勢力。這也是為什麼他把心思動到皇后的身上。」
依附裙帶,一飛沖天。
李寒道:「世家早晚要動,如今既然有了由頭,不如做個開端。」
秦灼明白了。李寒突然主張大張旗鼓,是要殺雞儆猴。他並非完全為了太子,這是他打擊世族的第一步。
他說:「陛下,該出手了。」
「只殺湯住英一人,湯氏勢力仍然盤根錯節。哪怕人人自危一段,等他的姻親偕力推舉一個新的『湯住英』上位,湯氏依舊有人坐鎮,茶絲商貿仍捏在世族手中。到時候有了家仇,湯氏一使絆,新法推行的阻力更大。但如果拔除重要族系的主要勢力,這就不同了。」李寒說,「茶絲商貿的血換一遍,湯氏兩個根基便都斷了。既如此,對世家來說便沒了用處。都是聰明人,無用之物,保又何用?」